在那遥远的地方
个人日记
那个地方很偏僻。表姨十七岁就嫁了过去，婆家姓张。那是一个小山沟，只有几户人家，一条大车道窄窄的，从山里通到山外，只能供行人、牛车和马车使用。究竟从山里到山外有多少路程，只有人们用双腿一步一步的去量。在我少年的心里，那是一个遥远且又荒凉可怕的地方，遥远的好像就在天边,，荒凉的好像到处可见豺狼虎豹。所以，我从来也没有幻想过能到山里去见表姨。
表姨只大我四岁，是兄妹中最小的一个。我很小的时候，每年都要到表姨家去住上个把月。几个表舅个个能干，大表舅是木匠，冬季农闲的时候，常常在家里做木工活。刨床就放在房间里的土地面上，表舅干起活来就像一阵风，锤子、凿子、刨子一阵阵叮当乱响，刨花和木屑满屋子翻飞，房间里充满了木材的香气，我很喜欢这种气味，常常是坐在炕上，嗅着刨花的香气，看着表舅们做活。本白色的刨花，上面还有花纹，薄薄的和纸差不多，干干净净的，从表舅的刨床上飞出来，有的就落在了炕上，一卷一卷的就像花朵，很是可爱。姨外婆很巧，会用刨花编制出小鸟、小兔、花篮和各种美丽的小玩意儿，好看极了，我也跟着学。表舅们正值年轻，一个个好嬉闹，到了他们家里，我就是最小的一个，那时候也只有四、五岁，无疑很受宠爱。表舅门忙够了活计无聊的时候，也常常拿我寻开心。一次，我坐在炕上玩着刨花，感觉脚趾有点不对劲，粘粘的。活动一下，两个脚趾却粘到了一起拉不开了，用手把两个脚趾分开，一松手，只要稍稍一碰，就又粘到一块了。急得我直想哭。表舅们站在屋地中央忍不住一个劲地笑。还是表姨帮我解了围。她端来一盆水，把我的脚放在水盆里，洗了洗就好了，原来是小表舅搞的鬼，他偷偷把做木工活用的水胶涂到我的脚趾上了。姨外婆笑着把表舅们骂了一顿，这件事算是终结了。
表姨家住的地方也是一个小山沟，山沟里也只有五六户人家，那时候我还太小，不会宏观地看事物，只是感觉表姨的家好像就住在山夹缝里。小河边、道路旁都长着茂密的树木藤萝和蒿草，高大茂密。房前屋后除了院落以外，也照样是阴森恐怖的树木和草丛。我小小的身躯，走在路上有一种被埋住了的感觉，
村子里有一个公用的碾子，供村民碾米用。就安放在房门外不远处的小河边，碾子和碾道只占有很小的空地，周围仍然是茂密的树木和杂草。虽然离房屋很近，可是因为树木茂密，房屋也被遮得严严的，一点都看不见，这碾子好像就安放在另外一个世界。
一次，妈妈要碾米。先带着我和高粱到了小河边，然后又返回去拿簸箕和口袋，嘱咐我在小河边看好粮食，不要让散放的马来偷吃高粱。我小小的身躯和高大的马们比起来，相差实在是太悬殊，马要吃高粱岂用偷吃啊，明火执仗的吃就够了。
妈妈刚走不一会儿，果然来了三匹马，它们迈着悠闲的步子一起来到小河边，不用费劲的就发现了袋子里的高粱。于是他们走到袋子旁边，旁若无人的大吃大嚼起来。我怕极了，看着高大的马，不敢出声也不敢动。高大的树木和茂密的杂草包围着这片小小的空间，站在碾子旁边，象站在深井里，听着河边小河流水哗啦啦的声音，还有草丛中小虫的鸣叫，伴着马吃高粱的咀嚼声，我被恐怖笼罩着。向周围寻找出路，满眼都是杂乱的绿色遮着我的视线，当时的感觉是——我一个人被扔在了荒原上。不要说赶马护高粱，就是自救都不能。
危急时刻，表姨来了。她嘴里喊着：“駕、駕！”一边用手拍着马屁股，马们虽不情愿，却也蔫蔫地走了，我总算是摆脱了恐怖。
上了小学以后，常常是在假期到表姨家住上十天半月的。表姨也长大了，成了大姑娘。在女孩子之中，表姨应该是漂亮的女孩。双眼皮趁着一双杏核眼，很有神。端正的鼻子，有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既漂亮聪明又能干。在那个小山村，算得上是拔尖的人才。
这时候，村子里已有十几户人家了，一条街道自东向西贯穿在村子中央，也许是我大了些，不再感觉村子那么小了，山和山的距离似乎也增加了，没了小时候的那种阴森和恐怖。
但是，这里仍然还是很穷，贫穷和落后一直伴随着他们。山里交通闭塞。不通汽车，翻过两道山岭就到县城。山把人们围困在里面，丰富的物产他们享用不尽，却改变不了他们贫困的生活。山大，可耕种的土地很少，粮食也总是不足。
暑假来临的时候，我又到表姨家了。夏天，农民们的日子好过。十几户人家的村子，就像一个大家庭。和和睦睦的。白天房门不必上锁，夜晚也不必关门闭户。敞开门窗睡觉，风凉舒服。一日三餐，土豆是主食，还没有成熟就开始挖出来当粮食用。表姨家的土豆特好吃，剥了皮，放在嘴里咬一口，面的起沙，大葱蘸大酱，还有小辣椒，尖尖的辣的嘴里火烧火燎的还想吃，再辣急了，就咬一口水灵灵青绿的黄瓜，那个脆劲，叫你从心里往外的爽快。表姨当家过日子，一切不需要姨外婆。每天吃过早饭，就拿起筐，扛着搞头到地里去，我是每次必去，伴着表姨一起，挖土豆，摘豆角揪黄瓜。然后再拣起一盆脏衣裳到小河边搓洗。脱下鞋子，挽起裤腿，坐在石板上，把双脚泡在清灵灵的河水里，鱼儿就在腿边绕来绕去的游，碰的小腿直痒痒。洗过的衣服晾在河边的沙石滩上，人就下到河里摸鱼，幸运的时候，还真能为午餐加一道小菜呢。
午饭后是天气最热的时候，常常是到小河里去泡澡。山里流出的泉水汇集成了这条小河，清清的，凉凉的。在河水拐弯的地方，树木高大，杂草茂密，隐蔽得很，这是一个很好的天然浴场，村里的男孩子早就看好了，却被女孩子占用，男孩子只能另寻出路。水流的很平静，河底铺满了细细的黄沙，脚踩上去软软的，很舒服。在这里我们和别的女孩子一起，常常一泡就是一两个小时。扎猛子，狗刨，打水仗，嘻嘻闹闹的，喊声和笑声在山谷间回荡。
窗户敞开着，月亮还没有升上来，深邃的夜空缀满了星星。我和表姨头挨头的躺在土炕上数着天上的星星。其实，天上的星星有多少，谁能数的过来呀？表姨突然问我：“在你家里看天上的星星也是这样的么？”表姨长了这么大还没有走出过这条山沟。
我说：“一样的。”
“你们那里是什么样子的？”
“我们那里马路比你们这要宽一点，房子比你们多。”
“那当然，你们人多么，人多房子就得多啊。”
“还有商店，电影院。” 我调皮的对表姨说：“你将来就到我们那里找婆家吧，替我找个好姨夫，那里的日子比这里要好得多。”
“小坏蛋！” 表姨笑着用手在我的胳膊上轻轻地拧了一把——表姨心中奔涌着走出大山的热浪。我想，表姨一定愿意到我们那里去，我也觉得表姨不该埋没在这小山村里。
那晚，我们睡得很晚，聊得很多，表姨的话语中充满了对未来生活的憧憬。那年，表姨十七岁。
这一个假期，粮食虽少，我的体重却增加了两公斤。
也就是在这一年，表姨出嫁了。
那一天放学，我本来情绪很好，高高兴兴回到了家。迎头却听到了一个令人扫兴的消息——妈妈告诉我，表姨结婚了，嫁到了一个很偏僻的山沟里。我的兴致一下子就全没了。那么漂亮、聪明又能干的表姨，本该嫁到城里来，怎么偏偏又嫁到了偏僻的农村？妈妈说，是大表舅年龄大了，本该成家的，就是因为家里穷，娶不起媳妇，快三十了还没成家。前些时候，一个姑娘看好了大表舅，就差表舅家没钱，这门亲事始终没定下来。正好有人来为表姨提亲，说是男方家境不错可以给一笔彩礼，姨外婆也就答应了这门亲事。表姨并不愿意，可是也没办法，自己不嫁，哥哥就娶不了媳妇啊！表姨既不该这么早出嫁，又不改嫁到那么偏远的山沟里。都是因为穷啊！这个消息弄得我心里沉沉的，空落落的，很不是滋味。
一个月以后的一天，我见到了表姨。那一天也是放学，我背着书包走在放学的路上，身后过来一辆马车，从身边疾驰而过，扬起一路尘土。马车上坐着几个人，面孔朝着车后面正对着我，我一眼就看到了几个人中间的表姨。我急了，追着马车大声的喊：“表姨……” 马车一阵风似的疾驰而去，只见表姨的嘴在动，却无法听到表姨说什么，很快，马车跑远了，表姨也不见了，我心里又是一阵失落。
以后的几十年里，一直没有再见到表姨。
我心里却是时常想着她，想着那个遥远荒凉的地方——那地方住着我的表姨。
偶然的一次，我见到了她。
那次是到一个农村朋友家参加酒会，凭感觉，我觉得表姨大概就住在这一带，在朋友的帮助下，我终于见到了表姨。
两间砖混的房子刚刚建好，人已经住了进去。外墙基础的水泥还没有抹，院墙没砌，也就没有院门，院内的残转残土还没有清理，给人的感觉，新房没有新气象，未免有一点凌乱和寒酸。据邻里介绍，表姨的家境不是很好。表姨夫腿脚不大方便，所以不劳动，又喜好喝酒，家里家外所有事宜都是表姨一个人张罗，儿女们也需要照顾，挺辛苦的。我来到她家的时候，表姨正在别人家做工，表姨夫出去把她喊了回来。
几十年过去了，虽不见了表姨年少时的风采，但是，那一双漂亮的杏核眼，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仍然让人能看得见当年的美丽，只是脸上多了几道皱纹，那是岁月留下的痕迹。
表姨很乐观，也挺精神的，绝没有中年闰土的那种沧桑。她说，身体很好，从来不吃药，生活也不错，刚盖了房子。几个孩子也都过得去，不需太操心，我想即使是需要操心，以表姨的品性她完全担得起，绝不会被压垮的。表姨不是没有困难，只是她有一种生生不息的奋斗精神，和坚强的意志力，所以才能在心理上举重若轻。
要走了，表姨和表姨夫恋恋不舍的热情相送。表姨夫说：“有时间经常来啊，一张汽车票才七元五角钱，几十分钟就到了，很方便。”是啊，几十里路的路程，几十分钟的时间就到了，不翻山不越岭的，多方便啊。可是几十年来它在我的心里就是那么的遥远，遥远的不可及，以至几十年都没有去过一次！
文章评论
宏秀
中国农村妇女的真实写照，读过后苦辣酸甜五味杂陈，并且说不出确切是什么滋味，倒是苦味较重一些。想起身边的人和事，感触多多！很久不见二月的文章，今天读来，感到十二分的亲切，也同时为主人公感到悲凉，但愿明天会更好！
安娜
人们都说，回忆过去的事就意味着老了。我从不这么看，只有退休以后，才有时间去回味曾经过的、记忆深刻、有趣的以及那些酸甜苦辣的事。《在那遥远的地方》真实的再现了那个年代小山村的生活。多好啊，人们“[B][ft=,4,仿宋_gb2312]和和睦睦的。白天房门不必上锁，夜晚也不必关门闭户。敞开门窗睡觉，风凉舒服。”现在这样的地方就是避暑山庄。写的真好，朴实。就像我去过的地方。[/ft][/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