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以南

随笔


铁马/文
 

一路向南,多么富有诗意的奔赴,但我所要去的南,不是烟雨朦胧的江南,而是广袤的天山以南。

地理是有刻度的,每一个地标,都是里程的起点和终点,也是我多次奔赴的理由。一条路,在路上迂回、蜿蜒,最后会指向一千公里之外的地点——和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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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地方,有我向往的风景,也有我们牵挂的人,他们和南并排站在一起,一边是漫长的孤独,一边是春心结籽的巴旦木。这次,我心怀的希望,为我点起盏盏明亮的灯火,我在遥远的路上,看见沙漠中温润的和田玉,看见旧时空里守望的背影,我看见他们,就看见了内心喜悦的样子。

有人说时光慢,苏州的时光更慢,满街都是古老的旧。似乎就闻到时空里落叶的味道,念珠的味道。时光再怎么古老,若是心有牵挂,陈字旧语,飞檐石阶,都将是念想设下的迷局,即便腐了,也会生出禅意的气息。旧的吸引,不是因为古朴,而是因为旧了,再也回不去,才显得贵。

若要我说,这种慢,算不上慢,最慢当数罗布泊,数那楼兰的传说,时光在一望无际的戈壁上,是停顿的、忧郁的、狂躁的,所有发生在这块土地上的故事,尘归了尘,土归了土,想象归了想象。

时光慢,因为远方远,心在远方;时光旧,因为心生期待,却无法抵达。但这世界,最快莫过岁月了,一转眼、一回首,有的人就不见了,有些事就再也找不到了。

想起早年写过的一句话:“茫茫尘世,最终不过是一个人的世界,被人想起,或者想起某个人,都是幸福的。”我一直用这句话安慰自己,才坚守住内心那块属于自己的阵地。

连日里,我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读了一些看似有关的文字。有的字带着悲,有的字含着喜,他们的悲喜在文字上嫁接,被岁月的银行转存、支取,变成说不清借贷关系。我知道,当你无法用语言回答时,内心一定有壮阔波澜,此刻,所有的词语,说出来是那么不合时宜,唯有沉默,才是最好的表达方式。

现在,我带着他们去天山以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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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库尔勒到阿克苏,再到图木舒克,尔后拐个方向,开始朝和田行走,我在阅读地理的时候,也在搜索脑海里所知道的词汇。天山以南的城市,用壮丽形容最妥帖。库尔勒的美,算得上大美,因为香梨,让人满心都是甜;从一枚苹果上,不难看出阿克苏的精致,有点淡淡的羞涩,也有点小小的欢喜。新城图木舒克的安静,就站在街道上,这个靠西伫立的俊朗少年,正从低头遐想中抬起头来。这些安放在绿洲中的城市,像一个个港湾,每天都有人带着美好出发,怀着梦想靠港。

车子过了库尔勒,驶入一望无际的戈壁,上边是铁路,下边是公路,再远的地方,站着光秃秃的大山。偶尔,一间不大的房子从眼前一闪而过,清一色的砖木结构,孤零零地站在那儿,颜色发旧,不知道是不是曾经的驿站,现在还有没有人居住。

孤独的样子,也是热烈的模样。

不过见到房子终究是好的,至少,这里曾经有过烟火。我的思想陷入混乱,内心一直在加速,迫切想尽快逃离这种挤压。

第一次见沙漠公路,没有震撼,也没有壮阔,只有希望。黑漆漆的公路,像一条飘带,向没有尽头的尽头飘去,数不清的方格里,栽着梭梭,芦苇杆,层层叠叠的黄沙在奔跑,孤独的公路也在奔跑。偶尔,远处有车辆驶来,甲壳虫般的慢,到了跟前,刷地一声从身边驶过后,就掉进望不见的远方。

一条路通往的地方/一定是一个地址/没有人能改变路的朝向/只有改变自己的方向/每个拐弯的地方/极有可能是一个终点/那种曲折的力道/带着重金属的质感/我拐过弯去/就丢失了故乡//那个我遇见的素衣女子/我怀念但不能爱她/那个我经过的乡村/我只是把心拿出来看看/又放回原位——铁马之《一条路》

突然就想起超越这个词来,多少次,我们在没有路的路上,超越一种极限,留下一条路的踪影。超越注定是孤独的,是对内心欲望的一种超度,他超越了内心的高山丛林,才能超越有形的世界。

车轮卷起黄沙而去,黄沙落下,又被风卷起,耳边只有发动机的轰鸣。梭梭在风中集体摇晃,又集体沉默。眼前这条梭梭防护带,它们身边除了风沙,就是烈日般的孤独,我无法知道梭梭内心的况味,不过我知道,正是梭梭的孤独,成就了它们生的价值。

我在四处搜寻水管、喷头之类的东西,一切与水有关的东西,都在召唤我的意识,此刻,一点水的迹象,都会平复内心的恐慌。只是,视线之内,什么都没有。路边的梭梭,叶子不那么绿,头颅也不怎么硬,没有水,它们依然活下来了。

这种景象,只有一种可能,坚硬的沙子就是水,梭梭们知道怎样找到沙漠的眼泪。

沙漠腹地,伫立着一棵棵古老的胡杨,株干不高,叶子稀疏,这些看似年轻的胡杨树,每一棵年龄都在百岁之上。远远望去,一棵棵孤独的胡杨,凛冽地散落在浩瀚的塔克拉玛干沙漠上,天空下着沙尘,云彩低到眉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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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界,唯有胡杨,明知沙漠无心,偏要痴痴地等,一生爱到死,死了还在爱。

生在沙漠的胡杨树,伫立的姿势,经受的苦难,让人一看就忘不掉,面朝胡杨,敬仰变的空洞,同情变得卑微。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胡杨告诉我,它们吃着自己的血液,守住自己的心,活得很好,孤傲着,执拗着,直到没有永远的永远。

在天山以南,最让我敬仰的,是那一棵棵树了,胡杨、沙枣、榆树、梭梭、红柳,它们或形单影只,或万千成林,它们一辈子就在出生地站着,站着,也是它们活着的时候唯一的姿势。

如果说等,人是不如树的,不会在一个地方,踮起脚尖眺望,一等就是一生。如果说爱,人也是不如树的,不会嫌弃一个地方的贫寒,也不会见异思迁,一生只厮守一个地方。

不得不,把自己变成一个战士/不睡觉,不吃饭,不喝水/才不会被一场风拔掉/生的时候,风沙告诉你/可以不强壮,但不可以不坚强//吸进去沙尘,吐出来绿/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独自面对风沙,寂寞时自言自语 /恐惧时自弹自唱/站着,是活着的证词/梦想是精神的依靠/但不能作为活着的筹码/向上是天空,向下是厚土/要么当旗杆,要么做朽木/出生没有选择,活着要凭斗争/用每一条根,在苦难中/吸取智慧和勇气//在这块荒原上,一寸寸向天空逼近/也任由死亡 一步步向自己逼近——铁马之《荒原草木》

据说热烈散落之后,会变成一把孤独的铁锤,一下又一下砸在骨头上。

每个人内心都住着恐慌,唯有热烈后的陌生最冷清。在天山以南的路上,这一幕尤为深刻。车子从绿洲驶入戈壁,又从戈壁进入绿洲,来回往复。人与人之间莫过如此,先是荒漠,后是绿洲,再后来,回到原位,一次次走进,一次次分开。在路上,诸事强求不来,只能用花开的心情,看开时光里的起起落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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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清理了一下空间,有的“朋友”落座了好几年,从未说过一句话,我将他们请出寒舍,犹豫了好久,还是退了好几个以后可能疏于参与的户外群,若先前的同伴知道,请别问起,加群退群,去留随缘,来往随心。若是有人心生怨气,也不会怪罪,来者是客,必当取景一幅,煮茶迎接,若要离开,不要忘了把足印带走,我既不留你,也不送行。

到过南疆的人,才会懂不到新疆,不知祖国之大这句话。但我不愿说出苍凉这个词,也不想用辽阔来形容,因为我知道,我还没抵达内心的美好。

八月十日,去了此行的终点——强古村,车子在尘土飞扬的路上行进,路边的核桃树上,挂满了青果,叶片上落了一层灰尘。路边,雕花的大门充满了情调,院门口,三三两两的维吾尔族孩子打量着我们,眼神干净,亮晶晶的清澈。

强古村,南疆的一个小小村落,一个在沙尘里跳舞的村子,到处都是枣园、核桃园,守着这么多枣树和核桃树的乡亲,内心是甜的吧!

和田有三宝,玉、大枣和昆仑雪菊。我最喜欢和田大枣,这种枣子红的透彻,皮薄肉厚,个头大而饱满,甜到骨头里的味道,大些的当水果吃,小些的煲粥喝,养颜又养胃,不管吃多少,都不觉得腻。

有人说到和田,一定要尝尝和田大枣。能结出这种枣子的树,该是怎样一种树呢?

在和田城外的农田里,我见到一大片枣树,株干不高,也不粗壮,皮质透红,枝条上挂着尖锐的刺,淡绿色的叶片里,浑圆的果子青里透着红,羞答答地缀满枝头。

路边有个小摊,摆满了饱满的枣子,一个中年男人坐在摊子后面,朝我们微笑。我随意捡了一颗,脆生生的,味道微甜,吃掉皮肉后,果汁粘在齿间久久不散。

和田枣为什么这么甜?同伴像在问自己,又像是问别人。答案只有一种可能,生在干旱少雨之地的枣树,内心一直是甜的,才结出蜜糖般的果子。

试着为和田枣子写了几句:春风吹来的时候/你羞答答地立在枝头/万千心事/结成饱满的果子/那些青涩,那些孤独/在风沙里养着/被红透的等候护着/即便春天走远,夏天离场/你也要用甜蜜/还自己最初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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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第二天的晚上,我们抵达库尔勒。清晨,孔雀河边空气潮湿,垂柳照水,我沿着孔雀河慢跑。一艘游艇靠在岸上,细浪拍打着船体,发出孤独的声音。这边的观景台上,一个戴着头巾的姑娘低头沉思;那边的观景台上,两个垂钓者望着对岸,像在钓鱼儿,更像在钓心情。

对岸上,竖着一行字:没有荒凉的人生,只有荒凉的沙漠。

你一定会离开。朋友说,语气满是坚定,不像是猜测。又有人说:你常不理人。我连自己都不曾懂得,当然不奢望别人会懂,若是值得,自当珍惜;若是相信,自然不舍;若是在意,自然话不在多。

晚上,泡了一杯昆仑雪菊,一个人坐在窗前,温热的风轻轻地吹着,城市隐在暮色里,楼下,散步的人在细语。杯子里的雪菊,一朵朵盛开,一朵朵跳着曼妙的舞姿,浮出水面。

我长久地坐着,直到茶水变凉,香味散尽。

另一种淡雅的香弥漫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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