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最后一课

文化点滴

木心讲述,陈丹青笔录。(一九九四年元月九日,在陈丹青纽约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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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学是可爱的。

  生活是好玩的。

  艺术是要有所牺牲的。

  “文学是可爱的。”

  不要讲文学是崇高伟大的。文学可爱。大家课后不要放弃文学。文学是人学。至少,每天要看书。

  开始读书,要浅。浅到刚开始就可以居高临下。

  一上来听勃拉姆斯第一交响乐,你会淹死。一开始听《圣母颂》、《军队进行曲》,很好。我小时候听这些,后来到杭州听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居然完全不懂。

  对西方,一开始从基督教着手。要从完全看得懂的书着手。还得有选择。至少到六十岁以后,才能什么书拉起来看,因为触动你去思考,磨砺你的辨别力,成立你自己的体系性(非体系),你们现在还不到这个境界。由俄罗斯为例。可以先是高尔基,然后契诃夫,然后托尔斯泰,然后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不是推销文学,是为了人生的必备的武器和良药。大家要有一把手枪,也要有一把人参——最好是手枪牌人参,人参牌手枪。

  这样嘛,才能成大器——中器、小器,也要完成。

  文学是人学。学了三年五年,还不明人性,谈不上爱人。

  文学背后,有两个基因:爱和恨。

  各位都有爱有恨,苦于用不上,不会用。请靠文学吧。文学会帮助你爱,帮助你恨,直到你成为一个文学家。

  “生活是好玩的”。

  安德烈·纪德说:“人应该时时怀有一种死的恳切。”

  为人之道,第一念,就是明白:人是要死的。

  生活是什么?生活是死前的一段过程。凭这个,凭这样一念,就产生了宗教、哲学、文化、艺术。可是宗教、哲学、文化、艺术,又是要死的——太阳,将会冷却,地球在太阳系毁灭之前,就要出现冰河期,人类无法生存。可是末日看来还远,教堂、博物馆、美术馆、图书馆,煞有介事,庄严肃穆,昔在今在永在的样子——其实都是毁灭前的景观。

  我是怀着悲伤的眼光,看着不知悲伤的事物。

  连情感,爱,也不在乎了。爱也好,不爱也好,对我好也好,不好也好,这一点,代价付过了。唯有这样,才能快乐起来,把世界当一个球,可以玩。

  奉劝诸位:除了灾难、病痛,时时刻刻要快乐。尤其是眼睛的快乐。要看到一切快乐的事物。耳朵是听不到快乐的,眼睛可以。你到乡村,风在吹,水在流,那是快乐。

  “艺术是要有所牺牲的”。

  我同福楼拜的接触,直到读他的书信——李健吾写过《福楼拜评传》,谢谢他,他引了很多资料——才切身感受到福楼拜的教育。

  那年,我退还了杭州教师的聘书(当时还是聘书制),上莫干山。这是在听福楼拜的话呀,他说:

  “如果你以艺术决定一生,你就不能像普通人那样生活了。”

  “常人的生活”,温暖、安定、丰富,于我的艺术有害,我不要,换作凄清、孤独、单调的生活。我雇人挑了书、电唱机、画画工具,走上莫干山。那时上山没有公车的。

  关起来读书写书。书桌上贴着字条,是福楼拜说的话:“艺术广大已极,足以占有一个人。”

  长期写下去,很多现在的观点,都是那时形成的。

  让你的艺术教育你。

  用福楼拜这句话,意思是:我甘愿为艺术占有,没有异议。回顾这些往事,是说,艺术家一定要承当一些牺牲。来美国十一年半,我眼睁睁看了许多人跌下去——就是不肯牺牲世俗的虚荣心,和生活的实利心。既虚荣入骨,又实利成癖,算盘打得太精:高雅、低俗两不误,艺术、人生双丰收。我叫好,叫的是喝倒彩。

  生活里没有这样便宜。

  也许你要问:为什么艺术家一定要有所牺牲呢?我可以彻底地说:艺术本来也只是一个梦,不过比权势的梦、财富的梦、情欲的梦,更美一些,更持久一些,艺术,是个最好的梦。

  我们有共享的心理诉求。权势、财富,情欲,只有炫耀,不能共享。艺术是可以共享的。天性优美,才华高超,可以放在政治上、商业上、爱情上,但都会失败,失算,过气——放在艺术上最好。

  如果你真能被艺术占有,你哪有时间心思去和别人鬼混,否则生活就不好玩了。因为你还在艺术的边缘,甚至边外,艺术没有占有你,你也没有占有艺术。所以你的生活不会很快乐,甚至很烦恼。怎么办呢?

  好办,再回到前面讲的,人活着,时时要有死的恳切,死了,这一切又为何呢?那么,我活着,就知道该如何了。

  所以时时刻刻要有死的恳切,是指这个意思。
 

  “二十三年前,1989年元月,木心先生在纽约为我们开讲世界文学史。初起的设想,一年讲完,结果整整讲了五年。后期某课,木心笑说:这是一场‘文学的远征’。”

  “十八年前,1994年元月9日,木心讲毕最后一课。那天是在我的寓所,散课后,他穿上黑大衣,戴上黑礼帽,我们送他下楼。步出客厅的一瞬,他回过头来,定睛看了看十几分钟前据案讲课的橡木桌。此后,直到木心逝世,他再没出席过一次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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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心(1927—2011),原籍浙江,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毕业。在“文革”囚禁期间,用白纸画了钢琴的琴键,无声弹奏莫扎特与巴赫。陈丹青说,“他挚爱文学到了罪孽的地步,一如他罪孽般与世隔绝”。著有《哥伦比亚的倒影》、《素履之往》、《即兴判断》、《琼美卡随想录》、《温莎墓园日记》、《我纷纷的情欲》、《西班牙三棵树》、《鱼丽之宴》、《巴珑》、《伪所罗门书》、《诗经演》、《爱默生家的恶客》、《云雀叫了一整天》等书。

    木心说:“贝(聿铭)先生一生的各个阶段,都是对的;我一生的各个阶段,全是错的。”这不是反讽,而是实话,因为实话,尤甚于反讽——五十年代末,他躲在家偷学意识流写作;六十年代“文革”前夕,他与人彻夜谈论叶慈、艾略特、斯宾格勒、普鲁斯特、阿赫玛托娃;七十年代他被单独囚禁时,偷偷书写文学手稿,令人惊怵不已;八十年代末,他年逾花甲,生存焦虑远甚于流落异国的壮年......

文章评论

故乡的云

若一辈子里未曾按照自己的意愿活过,真的罪不可赦。

夏虫语冰

“我所迷恋的是木心以及他这代人的语言方式,通透、温厚、泼辣,大道理讲得具体生动,充满细节和比喻,一针见血,丝毫没有空话套话,没有学术腔。”—— 陈丹青

天羽

他说过,岁月不饶人,我亦未曾饶过岁月。[em]e179[/em][em]e163[/em]

我最害怕他的眼睛。[em]e100[/em]

岁月不饶人,我也未曾饶过岁月。

清风扬

如果是,那就是,罪孽造就了罪孽,陈丹青说,“他挚爱文学到了罪孽的地步,一如他罪孽般与世隔绝”。

月落勿念

陈丹青说,“他挚爱文学到了罪孽的地步,一如他罪孽般与世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