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泓

    几棵高大的香樟树，重重叠叠，密密匝匝，仿佛撑开一把把巨大的伞。枝叶葱茏，繁茂如云，绿树掩映下，有一座新装修的二层楼，米黄色，素净淡雅。外人并不知道，这一楼是机关的车库，二楼则是机关食堂。光凭这简单的外表，谁也不会相信，这是市里最高党政机关人员就餐的地方。

 与其说是机关食堂，不如说是家庭小厨房。听院子里的退休老同志们说，这车库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建起来的，好多年了。这几年，机关办公用房挺紧张，行政后勤这一块就挤在二楼。二楼挤出五间房，一间做厨房，一间供食堂师傅住宿休息，另外三间就做了机关干部们就餐之处。食堂虽小，却是五脏俱全。一个机关大院原本有十几个单位，机关装修后，分为一办公楼、二办公楼，就只留下四家大机关。食堂就是方便家属在外地的领导、机关干部加班。每间房子不大，大概十多平米，摆上几套橙红色的桌椅，三四个人，就可围坐在一起说笑着吃饭。

 记忆犹新的是三年前的那个初春，阳光如丝如缕，蓬蓬勃勃地刺透窗棂。同事的爱人一脸爽朗的笑容站在简陋的二楼，招呼着鱼跃而入的同事就餐。机关食堂新开业，她是承包人，特意请同事们试餐。我们本身就好奇，机关多年来没有食堂，办起这小食堂，大伙儿都有地方吃饭了。菜不多，红辣椒炒小鱼干、酸菜豆腐汤、青辣椒炒肉、白菜苔、油淋辣椒，每道菜色、香、味俱全。猪油炒的菜，家常口味，吃得满口余香。一时间，机关食堂的名声在外，好评如潮。

 食堂的师傅就是老板的母亲，老人很细致，不厌其烦，每个就餐的干部职工都小炒一蔬一荤两个菜，分量足，油水好，没有太多花样，讲究的是吃得放心、实惠。遗憾的是，八个月后，由于老板的母亲患病了，不得不更换雇主。我至今怀念老人家做的萝卜皮、豆豉辣椒炒猪油渣滓。刚出锅的猪油渣，香气扑鼻，加上家里做的坛子菜萝卜皮，豆豉香、萝卜皮脆，吃在口里，甜在心里。让我想起小时候母亲做的酸豆角炒猪油渣，送到学校给我吃，馋得不回家读寄宿的同学口水直流，争抢着吃老母亲的菜肴。猪油渣，要是在外面餐馆，如今，我是绝对不敢吃的。时间过得真快，食堂为我们做饭的老人很少见到了，但偶尔想起她坐在春日的阳光里，清洗着白菜苔的专注，心里边涌动一股暖意，那是一段不能忘却的记忆。

食堂办起来后，最受益的是单身汉们。一个机关大院，天南地北的年轻人聚在一起，不少是通过公务员招考进的机关。住的房子几个人合租，工资收入又不高，平时只能在外面的小餐馆吃快餐。有了机关食堂后，他们便不要在外面就餐。就像流浪汉有了家，每天可吃到可口放心的蔬菜淡饭，不求奢华，只求舒心。只要下班了，机关食堂就热闹起来。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勾肩搭背，说说笑笑就进了老樟树下的家。年轻人是最活跃的，吃饭也不闲着，工作上的趣事，生活中的乐事，什么周立波言论、星光大道、快乐男声、体坛轶事，都在这里交流。要是来了个漂亮养眼的美女来就餐，那就不管你是跟班学习，还是谁家的亲戚朋友吃个便餐，都会调侃打趣一番。也不管是否找了好婆家，还是名花有主，都来搞个拉郎配。
 
    最有趣的是，有次在食堂吃饭，我在厨房里打饭菜，见到办公室的志蓓弟弟端着饭碗，彼此招呼后，来到隔壁就餐。谁知我对面已经坐着他，心想他哪有这么好吃，比我的速度还快！叫他名字，他居然不应，埋头吃他的饭。我正纳闷，抬头见又一个志蓓弟弟来了，望望眼前的这个，看看走来的那个，才知道居然是传说中的双胞胎弟弟从北京来了。如果不是在食堂的巧遇，在街上只见他们中的一个人，我恐怕也分辨不出谁是老大谁是老二。这个笑话被院子里很多人知晓，都说世界说小就小，说大就大，抬头不见低头见，遇上就是缘。食堂就是一方小世界，却是过日子的大生活。遇见的都是家人般亲切随意，心底又生出几分暖意。

 
 

 我对食堂的记忆大概是在童年时，家里住在一个农林场所，场所里大概有职工家属一百多来人。食堂里摆着几张十字方桌凳，还有一个大长方形桌子。食堂师傅做了菜，就用大脸盆装着菜放在上面，大概做五六个菜。要吃饭，就拿了票去打饭，师傅拿个大瓢给你添菜。每逢食堂就餐时间，食堂门口那口大挂钟就当当地敲响了，家家户户拿了各自的饭碗一窝蜂去食堂吃饭。钵子饭、南瓜汤、冬瓜汤、豆腐脑、坛子菜炒点肉，是最常吃的饭菜。一个食堂里，男女老少挤得满满的，坐着吃饭的往往是老人们，站着开玩笑的往往是青壮年。那热闹的场面，令人回味。若是过年，食堂里杀了猪，家家户户可分一点猪肉，个个快乐、喜悦的笑容就挂在脸上。而现在，远离了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我们餐餐吃大鱼大肉，幸福的感觉却越来越淡。我对食堂的情愫大概源于少年时的记忆，对机关食堂于是就有了一种特别的亲近。

 家里离办公室较远，我和女儿平时中午一般在母亲那吃，但母亲年事已高，我不忍心她太劳累，机关食堂建好后，就借口食堂很方便，女儿吃完中餐后，可以在机关院子里玩耍，没车辆乱停乱靠，很安全。院子里的小朋友多，活动场所宽泛，还有玩耍的健身器械，女儿自然乐得像小猴儿。十二月，正是南方最冷的季节。若是寒风瑟瑟，冷雨霏霏，牵着女儿的小手走进食堂，女儿闻到厨房里飘来的饭菜香，小馋猫似的拿来碗筷，找座位，自己夹菜，吃得津津有味。比在家吃饭时自觉，食堂里的同事好友都爱逗她。譬如，你不好好吃饭，那师傅做的土豆丝炒肉就没了；你不是我们机关的人，怎么可以跑我们食堂里吃饭；等等。女儿小嘴一撅，挂起油瓶，自然还击，一场斗嘴大赛便开始了。这样充满闲情的日子，惹得女儿常想念，她成了机关的小小外交家。有段时间，工作太忙，我没带她去食堂里吃饭，机关食堂的叔叔阿姨都念叨她怎么不回食堂吃饭了。

 小小食堂，小小的家。在食堂里，你可以见到很多每天工作紧张的机关干部，也可以见到平时端坐主席台的常委们。他们常常和干部们一样炒几个小菜，端着白米饭，吃得津津有味。原来，行政组为领导们单独开了一个包厢，怕食堂里就餐的年轻人玩笑打趣，嘈杂喧闹，影响他们就餐。但常委们经常坐在外间，和普通干部就餐，拉家常，说些和端坐在主席台不一样的话，温馨、也很温情。食堂是一个回归人性化的地方，在这里你会忘记等级、职务，忘记生活的烦恼和挫折。在这里，你就是一个吃饭的人，静静享受家常便饭带来的舒心和快慰。没有酒桌上的客套应酬，没有宾馆里的迎来送往，没有铺张浪费，更多地感受到人情世故的温暖。

 早春二月，我手头有一个材料，当时材料来得紧急，快到下班时，领导才安排审材料。不觉，已经过了吃饭时间。到食堂，大伙早就散伙。食堂师傅习惯我们这些秘书的生活规律，连忙重新炒菜。我正慢慢吃着，旁边走来一位气质端庄的女性，原来是领导。几分诚惶诚恐，几分惴惴不安。她却端来一碗鱼汤，笑着对我说，她今天开会晚了，不想去宾馆吃，就来食堂里。包厢里坐着没意思，出来聊聊天。这句话，一下子拉近了彼此的距离。领导边吃饭，边和我聊了许多生活中的小事。她家在湘潭，孩子在那读书，很久没吃过她做的饭菜了。工作忙时，几个星期回不了家，挺想念孩子。望着她眼里闪动的那一抹真诚，我的心霎时被触动了。这一刻，你觉得领导也是人，也得食人间烟火，也得吃五谷杂粮，有她的喜怒哀乐。后来，经常在食堂里遇到她，都是很热情地打招呼。有一回，她经过我的办公室，特意小坐了一会儿。她那件质地很好的棕色羊绒大衣里，穿了一条洋红的背心裙，红得那么耀眼，那么温暖。我忍不住赞叹裙子的精致与漂亮。她居然脱下外套，对我笑得像闺蜜一样灿烂，悄悄问好看不？我连连点头，这才注意，她脚上那双黑靴子的包边和裙子是同样的颜色，这真是一个追求完美的女人，对工作、对生活充满激情的女人！后来，这位女领导已调到更高的岗位工作了，但每逢在电视里看到她，我都会记起那个金秋，两人的中午聚餐，如果没有食堂这个聚餐之地，我们都还是在各自的世界里行走，彼此擦肩而过，没有情感的交流，更谈不上心灵深处的忆念。

冬去春来，空气中有了一丝温柔甜蜜的气息，隐隐地我可以感到世间万物的诞生和律动。再往后，阳光会渐渐温暖，空气中会慢慢弥漫着甜蜜。坐在食堂的小条桌上，我吃着清爽的白菜苔，心情舒适又安逸。窗外，几声鸟鸣，抬头望见老樟树上，蹦跳着几个乌溜溜的小脑袋，似乎并没有怯意。这儿，远离城市的车水马龙和喧嚣，是一方净土，也是我心灵的家园。我在这里享受人生的明净，也享受生活的恬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