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泓

听说这一期调换了班主任。唉­­——到了初三，还调什么班主任，弄得人心惶惶，也不知道这位老师咋样？如果碰上“院长嬷嬷”似的班主任，就倒了八辈子霉。我可不愿做傀儡班长。我胡乱想着，这时，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师快步走上了讲台，他个子很高，黝黑的脸上黑煞煞的一脸连腮胡，乍看上去，还真像电影里的猛张飞！我差点笑出声来。“我姓白，我这人挺有特征，容易记。其一，一脸的连耳胡；其二，长得黑，与我的姓成反比，有人曾说我像张飞。”哦，他原来就是上届初三优秀班级的班主任，听说他教的实验班考的人数最多，他的开场白真逗！够坦率，我一下子对他产生了好感。但心里仍免不了有些困惑，他一点也没有文质彬彬的知识分子味，究竟是猛张飞，还是秀才呢？俗语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我倒要看看“猛张飞”怎样烧起这把火？！

刚送走毕业班，又接毕业班。说真的，我并不想接毕业班。可一想到我都五十二岁了，再过几年就到了退休年龄，还能送几届毕业班呀！我忍不住接受了这份“美差使”，在校长面前立下军令状。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倒踏实多了。

这个班是全校有名的“活动班”，我把班上的情况作了一一分析，发现卫生工作是班上的老大难。看来这第一把火就得从班级卫生管理入手。中午把各项卫生工作责任到了人，大家没有意见。唯有扫男厕所的同学愁眉苦脸，我略一思考，顺手提了桶水走在前面。几个男同学磨磨蹭蹭跟在后面，这也不能怪他们，现在的独生子女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谁愿意扫厕所？“老师，您别去了，长到这么大，我还没看见几个老师和学生一起扫厕所！”我笑了笑，这群伢子！还以为我是做样子，原来是不信任我哟！“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尽量学着年轻人的口吻，带领他们开始搞卫生。从那惊喜的目光中，我知道，他们已经接受了我这个“猛张飞”式的班主任。

班上的同学给老师们打分，唯有老爸是满分，如果我私底下给老爸打分，他决不会及格！老爸干嘛接我们班，女儿在父亲的班上总有许多不便，现在的学生专挑老师的刺，他们要是说老爸偏袒我，我可受不了这些！老爸每天都是匆匆忙忙，一大早就去学校检查卫生，其实这芝麻大的事交给卫生委员就行了。可他却认为卫生委员的晨读时间也很宝贵，初三了，多看一分钟书，就多一分希望。深夜，他还要备课、找数学题给学生做。因为数学是我们班的薄弱环节，家里每天都有许多补课的同学！今年就要高考的姐姐语文成绩很不好，可他从不过问。妈妈也是老师，早几天晕倒在讲台上，送进了医院。妈妈老说不碍事，老爸又忙他的去了……这辈子我最不愿意当老师，像老爸教了三十年的书，到头来还不是穷教书匠一个——两、三千来块钱工资，他教的学生都出国了，可他仍守着那三尺讲台。好笑！打满分的老师和不及格的老爸是多么不相称！

窗外，明月高悬，皎洁的月光悄悄地从敞开着的窗户流照进来，给教室里的桌椅涂上了温柔的色彩。

这节晚自习教室里很不安静，每逢佳节倍思亲，中秋节谁还会坐在教室里？去年的今天，我和父母一起赏月，而今年却只有空对着这一轮明月感叹……

“老师送月饼来了！”眼尖的同学嚷了一句。我一看，月色朦胧中，老师披着银辉，手里提着个大铁桶，匆匆向教室走来。“班长，快来发月饼！”老师笑着对我说。我的眼一热，不禁记起那个漆黑的晚上，微弱的烛光下，同学们三三两两围坐在一起看书。老师看到后，骑车上街买来了大捆蜡烛，也是这样一根根地把蜡烛发给每一个同学。他说：“大家读初三，学习本来就紧，可不能影响视力呀！”

月饼发完了，同学们手捧着月饼，细细品尝。这小小的月饼，它饱含着老师对我们多少父母般的爱！老师，此刻您该去陪生病在床的师母赏月呀！可您却和我们在月光下一起吟苏轼的那首《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昔是何年？……老师，您就像那一轮明月，把爱的光辉洒向学生的心田。

花圈、挽幛、人群，不断在我眼前浮现。头晕晕沉沉，眼皮涩涩的，老杨，你为什么去得那样匆匆？为什么？你还不到五十岁，怎么舍得丢下你的女儿和学生……

惨淡的月光斜射在窗户上，照进窗内黑洞洞的房子。风，从墙壁上的爬山虎藤蔓里沙沙而来，又沙沙而去，只在窗台上投下大片大片的阴影。我咀嚼着夜的寂寞，没有想到老杨去得这样突然，甚至没和当时正在上课的我见上一面。前天她还和我说感觉好多了，过几天就去上课。哪想到这竟是她最后的别言。桌前的像框里她仍然笑得那样亲切，墙上一排排“优秀教师”“先进工作者”的奖状凝聚着她多少年辛勤的汗水……女儿的屋里还亮着灯，不知她们睡了没有，这个打击对于她们来说是无法承受的，小玫才十五岁呀！看着两个女儿在母亲的灵前哭得死去活来，我的心碎了。偏偏在这个时候——大女儿考大学，二女儿考高中，以前我从未辅导过她们一篇作文，作为父亲我未尽责。面对这一切我该怎么办？

我心事重重地走出了屋子。

我伏在窗台上，看着老爸蹒跚着走出了屋子，月光将他孤独的影子拖得老长老长，没有哪时候觉得他比现在苍老。姐姐坐在床沿上，流着泪为老爸织妈妈尚未织完的毛衣。姐姐织毛衣的神情，我似乎又看到了妈妈备完课，静静地坐在灯下织衣，一针又一针……妈妈，再也看不到您慈祥的笑容，我想您……

爸爸仍在那条小径上徘徊。您要保重身体，老爸，为我们，为你自己，更为班上的同学。妈妈走后，你没有掉一滴泪，您安慰我们，可你痛苦的眼神丝毫掩饰不了你矛盾的心情。爸爸，你以男子汉的坚韧承受了巨大的痛苦，女儿理解你。不觉中，我的泪又从眼角没落下来。

夹杂在树梢里的路灯一盏连着一盏，放射出白中带蓝的灯光，淡幽幽地照着路面，这更增添了我缕缕的愁丝。

班主任究竟是当还是不当？我攥紧辞职报告左右为难。刚开学，家长带着孩子再三拜托我，一双双粗糙的手数着皱巴巴的散票为孩子交学费，想起这些，我有愧于他们！在关键的时刻，我怎能因家庭的挫折而纷扰他们的学习，不！决不能辞职！我不能这么自私！可女儿……想起今天那一路长长的送葬的学生、老师、家长。老杨，在九泉之下，你该欣慰地笑了，你是个好老师，大家会记着你的。作为老师，学生这一边的砝码这么重，除了他们，我别无选择，明天我去上课。

月光冷冷清清，秋夜啊，这么漫长，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师母去世了，班上的同学议论纷纷，我也同样焦急。只有几个月便要升学考试了，如果这个时候调换班主任，将会引起同学们的情绪波动。白老师可真是难得的好老师。他年纪虽和我们相差甚远，但我们却没有代沟。记得有一次课内男同学下“围棋”，被白老师看见了。这“围棋”只不过是由黑白两种颜色的小纸团做成的。大家以为老师会大发雷霆。没想到事后老师找我，商量星期六晚上开个游艺会，他带来了围棋、象棋、跳棋等，和我们说聂卫平、马晓青、加藤正夫、小林光一……乐得我高呼“理解万岁！万万岁！”小玫今天已来上课，本想找她聊聊，可她始终沉默不语，我也不好提什么事。

铃声响了，老师居然手拿着粉笔盒来给我们上课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老师看上去似乎老了许多，连耳胡长了不少，背竟有些伛偻了，难以想象这几天来老师承受了多少痛苦。教室里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很多同学眼里都噙着眼泪，大家好激动。白老师站在讲台上，像一尊雕塑，神情刚毅、坚韧。老师为了我们，您牺牲了自己的家庭……六十多双激动而关切的眼睛望着您。下课后，同学们把老师围在中间，您笑了，眼里含着晶亮晶亮的泪花。

这一段时间很忙，什么大扫除、毕业班经验交流、班级考核，搞得我头昏脑胀。家里乱成团，我已无暇顾及。大女儿搬到学校去住了，说是学习方便些。小玫变得沉默了许多。她每天早晨啃干馒头，每天看到女儿消瘦的身影，我便感到内疚，我对不起老杨，更对不起女儿。

夜，温柔，我坐在窗前。紧张的一天过去了。今天下午是毕业班植树留念，学生们要把一棵松柏树栽在校园里。班长郑重地走到我面前：“老师，这第一锹土应该您来培！”我看着他们信任的目光，举起了铲。一铲土，一生深情；一棵树，给校园留下一生飘不走的绿云。我思绪万千……几年后，这棵树便会长得枝繁叶茂，而我的学生也会像这树一样，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才。那时，作为他们的班主任，我该感到欣慰。我的付出是值得的。

“爸爸，我想跟您商量一件事！”不知什么时候女儿已推门进来了。“我想考第一师范。”小玫平静地说。我大吃一惊，这孩子，什么时候了，还开这种玩笑？“你想好了吗？”“想好了。”看来女儿主意已定。说真的，我并不希望她考师范，作为父亲，哪个不希望自己的儿女找份好工作。教师，是最辛苦的事情，每天与粉笔灰打交道，清贫、枯燥、乏味。去年，小玫曾说过一辈子不愿意当“教书匠”，如今她为什么选择这一行？

“爸爸，我只想做个像您和妈妈这样的老师！”她的理由很充足，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她该有自主权了，我尊重她的选择。她是对的。

窗外，月儿正圆。

黄昏。夕阳。经历了风风雨雨的小巷。这小巷子我走过了三十多个春秋了。墙头上的小草又绿了，落日给那丛青草镀上了迷人的光辉。

升学考试即将来临，我仿佛又站在新的起跑线上，准备进行最后的冲刺，和年轻人跑步我感到正和他们融为一体，自己也年轻了许多。

夕阳无限好，不愁近黄昏。明天，必定会有一个火红的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