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沁逸韵

    拄拐杖的大嫂挽着孙子珂珂的手，踯躅在合肥昏黄的灯影下。一高一矮的背影，高的，穿白球鞋,因青春而挺拔；矮的，是大嫂,两鬓飞白，有点外八字，合肥很热了，一身纳凉的蓝碎花居家套装，宽绰而飘荡。
    这五年，也是这条路。开头，大嫂一只手拄拐，一只手被大哥牵着。后来，拄杖的大嫂搀着双腿麻木的大哥；最后的日子，大嫂双手推轮椅，大哥安详的坐在上面，终点是2015年4月11日，大嫂目送大哥匆匆的背影。

     一个人、一个末世、一个完满的环。起点在1967年中秋。大嫂决定将终身托付给大哥时，他们一共见过两次面。大哥祖籍汉中、生父是冯玉祥将军麾下体育教官，出身不好，穷、老实；大学生、内定右派。是当时社会最不济的人类中的“特困生”，大哥的可怜，打动了阶级成分是地主的憨憨的大嫂。

     大哥回家探亲，精明的婆婆得知长子新交女友顾玉英，甚慰，急令“快快接来”，遂派老三（后来我家老史）速速乘车赶赴合肥。从没见过面的准叔嫂二人，在安徽纺织总厂女工宿舍的煤油炉子上，烧出一锅子黄豆芽红焖肉后，一揽子计划也烤制出炉：到安徽拖拉机总厂开史汉德同志的结婚证明；立即向同室女工宣布“我要结婚了！”买车票、发电报。大嫂决定从合肥启程与正成都探亲的史家大儿子史汉德会合。

     大哥葬礼，嫂子大哭了一场。形单影只的大嫂，使我想到她一生太苦。我问老史，你这个坏人是不是当时夸口了？下了什么套？说。没有啊。你问大嫂，样啥都没搞清楚，是按纸条先找宿舍、后喊人名的。嫂子说，是的，听说有人找，是个男的，我还不信，我们一帮人正在打闹呢。
     老史并没有亲送大嫂到成都，只是把大嫂交代给同座位的解放军同志。红卫兵老史有一大沓文革小报——关于安徽省书记曾希圣的专辑，没卖完，因此车票钱还无着落。

     4月13日，大嫂，肩扛两大旅行袋的糖果瓜子花生咸鱼干，100张5元大钞分装几处（量大的缝在内裤包包），和一张写有地址的“联络图”独自上路。芜湖转车, 兜里小钱包被偷，将预计的路途生活费和寻人纸条一并丢失。忍饥挨饿、一路惊险到了成都站。火车晚点十小时，大哥和五弟拉着架子车，火车站外一次次望啊，耐心等啊，终于见到人来。
     大哥见了顾玉英同志，应该有些腼腆吧(大嫂没说)，嘿嘿一笑，“上车吧！”大嫂没有迟疑，两大包东西往车上一甩，自己爬上去，手紧抓着千辛万苦带来的彩礼，蹲下。

     兄弟俩拉车到人民北路二段头儿，子弹“嗖嗖“飞过头顶，划亮夜空。两派红卫兵，在路两旁的高楼顶用机关枪对射，封锁街面车辆行人，流弹在身边爆响，大嫂想“死了就糟了。”大哥迂腐，也无计可施，就说“你趴下，我们快跑！”成都北门火车站离市中心红星中路十来里，大嫂说“我吓死了”。

     我写过一篇《合肥有个大哥》回忆史家当时的生活状况，说到大哥是婆母的顶梁柱、地位极其重要：每月钱寄到，婆婆盖私章，接过邮递员送来的汇款单，过节样快乐。当时家庭主力身陷囹圄，生活来源全靠婆婆20几块工资和大哥每月定时供给15块（直到哥嫂婚后）老少六张口，开门七件事，兄弟姐妹五个待业在家，真是穷极！本来住房还宽绰，不得已，劈出住房一间出租、租金2元。哥嫂的婚房只好设在低矮闷热的阁楼。
     大嫂不嫌弃，至今夸“妈妈好好啊，那些亲友好好啊”，大嫂小时候戏班子里呆过，至今少女声音。她唱越剧《红楼梦》经典唱段，如泣如诉、柔美纯净。这句吴侬软语，润得心里酥麻酥麻的。

     婚礼热闹了一月，20来天人来人往，三进的房间都点着15瓦的灯泡。婆婆犯愁啊，拎出家里的大小板凳、竹椅子、马架子，招呼客人“来、来、来坐外面，树底下凉快！”她提心吊胆，怕欠电费。月末了却没人催。谁缴了这月电费呢？大嫂说我。“哎呀呀，敢情我娶了个富婆回家啊！”大哥说。可不，500元可以买房子了。

     大嫂侠肝义胆，他俩早年穷愁，中年丧子，晚年多病。大嫂在婚姻单行道坚定的侠客行 ，“前头是高山，后头是黄河，还有冷风吹心头”。大嫂选了大哥，有过后悔吗？“汉德，我没伺候够，下辈子还伺候你，你可记着下辈子我们还做夫妻啊！”大嫂哭灵，清醒了哭晕头的亲友，也包括我。

     是的，他们的女儿说，妈妈领了三孩子，爸爸、弟弟和我。
    大哥在千人大厂以做到副厂长、劳模。大嫂还那样，抿着袖子给大哥织毛衣、洗衣服，大哥走到哪儿都体体面面。大嫂是大哥的影子，护佑大哥，为他付出为他承当，一做，一辈子。
    有位大作家说过“同情绝不是爱情“，文化不高的大嫂，直接把这警世名言给挂了。

    啊，我亲亲的大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