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 兰

                  沈伟东

学校图书馆大门两旁，各有几棵玉兰树。图书馆是梁思成设计的，中西合璧，古雅明朗。碧绿的玉兰树，洁白的玉兰花，与建筑风格搭调。二十多年前，一位年轻教师在课堂上谈到他的学生生活，最难忘的事是晚自习后散步到树下，经不住白玉兰银花雪香的诱惑，把一位女同学抱起来，去摘一朵花。

夜色里悄然开放的白玉兰很美。

我曾在玉兰树下遇见一位退休老教授，白发苍苍——他则由玉兰花的“浪漫主义”转为“现实主义”，和夫人在树下张望，等着玉兰花瓣在风中飘落。老教授告诉我，依着清代园艺家陈淏子的《花镜》做玉兰片，色相雍容，可以入画：用厚实的玉兰花瓣，涂上稀面粉、白糖，入锅油炸，油沸起锅，晾凉后装在青花瓷盘里，好看，吃起来香嫩可人。玉兰花瓣也可以做粥，粳米粥快煮好的时候，投入几朵玉兰花瓣和山楂果煮熟，拌以蜂蜜或冰糖，吃起来酸甜清香。校园里的老花工扛着剪枝用的小梯子走过来，在树下架上梯子，剪几朵开得正好的玉兰花给教授夫妇。

前些年我经常到南京出差。我喜欢住在中国科学院的古生物所的招待所。古生物所是一座民国风格的院子，是民国时期的国立中央研究院，紧靠着鸡鸣寺，院墙外就是鸡鸣寺路。院子里有几棵高大的白玉兰。

我住在里面的二层青砖小楼。办好入住手续，值班的安徽口音的大姐抱着洗晒得暄暖的被子进来，房价每天六十元。从后窗可以看到背阴的山坡上的各种植物绽开各色的花，听到鸡鸣寺传过来的若有若无的诵经声。

前面的那座楼李四光住过。屋顶是民国风的靛蓝琉璃瓦。院子里有古生物所的办公楼、博物馆。从简朴的院门进来，就是绿荫掩映的上坡路，一路上陈列着不同地质时期的古生物标本。冬日初雪，我住在这个小院。冬日的玉兰枝条舒朗，叶子落尽，枝头的花蕾却在冰雪里萌生出来，有点儿像带着绒毛的果实。雪后天晴，烛焰般的花蕾偶尔落下来，安徽大姐去捡来晒在一楼厨房的黑瓦上。她叫这花蕾为辛夷，说可以治疗鼻炎。我找来植物图谱看，一查才知道，原来玉兰花的蓓蕾就是中药辛夷：“性温味辛”，入药能够祛风散寒通窍。安徽大姐厨房的黑瓦上，常年晾晒着植物的花叶，玉兰花的花蕾、花瓣都见她晒过。她说，晒这些花叶，不能对着阳光下晒，而是对着清晨的或傍晚的日光阴干；有月光的夜里，也可以晾晒。这样晒干的花叶香气药性涵得住。比如着玉兰花阴干后，她说在她老家安徽，和着绿茶泡开水喝，就可以治疗中暑；和苏叶一起泡茶喝，还可以治疗风热引起的感冒头痛。她指着院子里的玉兰，一年收拾打理这几棵白玉兰，就有不少事情做。而这院子里有几十种乔木，草本的植物数不胜数，一年四季在院子里就看着这花草树木的变化，二十四个节气，像看画片一样，与看画片不同的是被不同的植物气息围绕着。她忙里忙外，在清朗的天空下，日子过得有滋味。

过了惊蛰节气，白玉兰花蕾初绽。此时花的颜色是淡淡的绿白。古生物所院里其它花尚未开放的时候，白玉兰已是千枝万蕊，站在树下似乎可以感受到树的呼吸，清香浮动。清晨阳光的玉兰花，清丽明净。隔壁住的是来生物所考研的女生，一早就在树下读书，读累了，舒展身姿练瑜伽。安徽大姐一早就在招待所下面洗床单被罩，洗好后，一床一床的单子被罩，晾在楼下的几棵桐树间，时而被风吹起。床单和被罩不是寻常酒店那种白腻的布料，家常，简单的深绿条纹，看上去舒服。我和来看我的艺术家老杨，在二楼的楼道上坐着，看玉兰树时而飘落的花瓣。我从楼下厨房提来两壶热水瓶，和老杨喝茶吹牛：这玉兰美，美得让人——让人只能安静地看着！要是能把这招待所租下来二十年该有多好！我们可以在这里搞艺术设计做期刊出版。老杨还真为租这招待所去问过管事的人。古生物所负责后勤的人不同意：开这个招待所，不为赚钱，就是为了方便来所里出差的客人。

三四月间我再去住的时候，院子里那几株高大玉兰树已在夜风中绽放出一树繁花。玉兰的白，染上月光，形成银灰的光晕，随着月影变幻着浓淡。置身其中，落地玻璃构筑的古生物博物馆里，那条巨大的恐龙化石好像要探出身来，走过好多亿年和我一起走到这个夜色朦胧的小院。小院里的青藤下镶嵌着寒武纪的古生物化石，一个剑龙的恐龙雕塑在树影里张牙舞爪。这里的时间单位是亿年。玉兰绽放的一瞬，隔着五亿年的时光，与嵌在化石里的鹦鹉螺，一起来到我眼前。

听甘肃朋友讲，甘肃天水甘泉镇的玉兰村有个太平寺，里面有两棵玉兰树。这两棵树据说有1200多年的树龄，树高25米以上，树围两米多。树在春分时节开花，未生叶子先开花，西北干燥纯净的天蓝里，满树繁花如雪，映着古建筑的旧殿翘檐上的兽头。上世纪五十年代，在两棵玉兰树旁边修建了“双玉兰堂”，白石老人题额，有刀刻斧凿的金石气质。杜甫在唐肃宗乾元二年（公元759年）流寓秦州，曾在这里驻足。杜甫写下一首《太平寺泉眼》，提到此间“林影趣”，或许杜甫曾在这两棵玉兰树旁走过。

那时，这两棵玉兰树还是小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