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日葵

                        沈伟东

     前年，一位北方的画家朋友陪我去太行山深处旅行。经过山旮旯里的一个山村，在村尾靠山处遇到一个废弃的农家院。粉白的杏花探出院墙，纷纷扬扬的花瓣在空中翻转飘落。为这半树繁花，我们从歪斜的上了锁的柴门里往院子里看。小院残旧破败，三间瓦房，羊圈、厨房在瓦房两侧，小院半亩来大。瓦房上的黑瓦上长起了青草，羊圈已经歪斜，厨房门窗洞开，老鼠探头探脑。院子里满地垃圾，一把散了架的椅子趴在墙角。

从路过的村民那里知道，这家人到城里打工，已经十来年没有回来——院子后的山上树都已砍了卖掉，这些年种地赚不了钱，租都租不出去，也就只好荒着。我喜欢这杏花摇落的宁静，但经过了也就经过了。

去年初秋，画家朋友邀我休年假时再上太行山，说太行的秋天与春天不同，色彩深沉。走在大山里，清风朗月相伴，如饮酽茶。他想请我一起坐在农家小院喝山里的粗茶聊聊天。于是，我就想起春天那半树杏花，不知结了杏子没有。画家朋友在新乡火车站接到我后，就驾车一路上了山，依旧是那年春天走过的地方。山势浑厚，车开着似乎走进了一个深不可测的世界。遥望蜿蜒的山路，山路上的汽车如同一条黑线上爬行的甲壳虫。树色把山染得斑斓。山沟里巨石呈翻滚中瞬间停滞状，溪流变细了。

   车开到乡里就没有公路了，把车停在乡政府大院。我们背包步行了一个多钟头。走过上次来过的山村，走到村子尽头，一片耀眼的金黄在风中摇晃，风中飘荡着葵花的气息。向日葵金黄色的花瓣在初秋高远的蓝天下蒸腾出温煦的光影。我这才发现，春天里杏花飘落的小院，现在被望不到边的向日葵包围着，连院墙外都是向日葵。画家夫妇打开院门，把我迎进去。院子整洁，杏树绿叶满枝，上面一颗颗黄杏。树下，是两把乡土风格的榆木椅子，榆木硬实但结构巧妙，榫卯组装，坐上去塌实舒坦。三间房一间是卧室，一间是画室，一间做了打坐的茶室，兼作客房。

   坐在院子里喝茶。一把老铁壶煮开了茶水。壶里煮的是后山采的山楂叶子，几颗山楂果子。一竹匾红山楂果晒在石头磨盘上。画家朋友和我坐下来。小院埋在向日葵的颜色和气味中，置身其间，似乎隐居在现实与艺境若即若离的地方。思绪一下子如游弋的白云浮在湛蓝的天空。

后来才知道，那次太行山深处的徒步经过，引得他们多次来这个荒凉的小山村写生。后来，终于联系上这半废弃的农家院的主人，每年以五千元的价格租下这院子和后面的十来亩山坡荒地，租了二十年，一下子付清了二十年的租金。他们请人加固了房子，修整了园墙，屋里屋外经过简单的修葺，同时，疏通了下水道，修了排污及污水净化设施，安装了太阳能发电设备和通讯设施，但总体保持了太行山农家民居的特色。这个农家小院的成为他们乡村梦的寄托，每当在大都市的雾霾里无法忍受时，他们就逃到这里生活。院子里几块隙地种植的瓜菜都吃不完，这些瓜菜没有施用化肥农药，吃起来有瓜菜原本的清香。

小院后面的十来亩荒地，请村里的农民在翻了一下地，也不种别的，想每年种一种花，这一年就种了葵花。十来亩地，请村里的两位农民营务，四个来月，花去五六千块钱。这五六千块钱，换来三个月满眼随着季节变幻的金黄色。帮打理向日葵的农民朋友为他们算了账，一亩向日葵能产四五百斤葵花籽，每斤葵花籽收购价是三块钱，十亩地的葵花籽能卖一万多块钱。他们没有仔细算这笔种植账，也没有急着收割：在仲夏时节，山风吹过，向日葵绿波起伏的夜晚，流淌着向日葵生长的味道，人躺在榆木椅里仰望星空，星空好像在向日葵气息的波光里旋转——这让人感到难以言说的安静和快乐，不用钱买，也是钱买不到的。画家说，向日葵的色彩由幼苗的新绿到成熟的金黄，由谦卑的伏地萌动到铺天盖地的张扬，让他理解梵·高画笔下的向日葵流转的运动的色彩里隐藏的情绪。向日葵一百天左右的生长期，色彩和形态每天都在变化。观察一个向日葵花盘，无序中有序，里面藏着花朵孕育的秘密。

也许，每一种花里都藏有秘密，只是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太匆忙，没有留意花的气息和颜色的变化。如果把向日葵生长的一百天的气味用一百个玻璃瓶收集起来，或许可以嗅出一朵花一个生命周期的味道之旅。把向日葵一百天的颜色用调色板调出来，或许也可以看出一朵花的跳跃的生命之舞。

在太行山农家小院里，葡萄藤爬满小院的院墙，紫色的葡萄缀满青藤。这小院没有刻意去装修，一片向日葵，一棵葡萄藤成了小院大环境和小环境的基本元素，简单但不单调。黄昏时分，葡萄藤下有爬过的变色龙，瞬间飞出舌头猎食蚊虫。一只小刺猬在葡萄叶下躲藏着，小心翼翼地翻身爬进菠菜垄里。羊圈清理好了，画家夫妇想去村民家里抱一只初生的土狗，但没有想清楚，他们不在山里的时候狗怎么办。于是这事情就拖了下来。

画家夫妇说，退休了，就在这里安家。小院建设初见成效，他们喝茶聊天，画画写作、夜观星星，或在屋里自然的夜色里打坐，细听若有若无的虫鸣，偶尔邀一二好友来住几天，吃农家饭，聊几句天。

即使在屋里，他们也能感受到向日葵的金黄浓酽的气息在宁静的夜风里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