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花
个人日记
苹果花
沈伟东
有一年，在伊犁河大桥桥头喝着格瓦斯看风景。
喝了一杯，又满上一杯。淡黄色的液体在玻璃杯里浮动着细碎的泡沫。这种液体用大麦或黑麦、蜂蜜、浆果、酒花等原料经过发酵酿制——酸甜适度，滋味清香的，一种让人庸懒的坐下来就不想走的液体。
“格瓦斯”源于俄罗斯文，也被译作“格瓦奇”。十九世纪中期，这种俄罗斯酿制工艺在伊犁、阿勒泰、塔城一带传播开来，成为具有浓郁西域风情的饮品。
坐在桥头简易的格瓦斯摊的小木凳上，我看着绿波涌动的伊犁河，河滩里有骑着白马照婚纱照的新娘和新郎。摆摊卖格瓦斯的汉族妇女告诉我，每天她酿制一大木桶，卖完收摊。一般到十一点多，就收摊回去做饭了。我闻着玻璃杯，闻出了花蜜香。
这是苹果花的花蜜。卖格瓦斯的女人告诉我。她家里有两百亩的苹果园，正是五月初的伊犁河谷的春天，苹果花在春风里开成波浪起伏的花海。
我看着绿色河谷，雪山的水奔流而下。这个边疆城市的春天有着西部难得的湿润温煦。
在伊宁市区，苹果树就是道边树。宽敞的街道两边，苹果树开花了。把一朵落下的花接在手掌里看：苹果花像一朵小喇叭，五片白色的花瓣，带着红晕，淡绿色的花梗花萼，上面有浅白绒毛。一条街上有了一行苹果树，花枝边在春风里摇出清香。伊宁街边苹果树不算高，扬起手来就可以攀到花枝，但行人却没有去摘花的。作为一个旅行者在把苹果树作为道边树的城市街道里逛，我觉得有点儿惊奇：苹果成熟的季节，有行人会去采摘吗？大概是苹果在伊犁地区太普遍了，市民对道路两边的苹果树并不在意。在伊宁汉人街吃夜市摊，听当地的朋友讲，伊犁地区是新疆苹果的主要产区。乡镇、街道和住宅庭院，都种有苹果树，每到四五月份，苹果树开花的时节，这座城市就流溢着花蜜的香味。正因为多，伊宁人并不把苹果树作为道边树看作希奇的事情，也并没有人留意。六七月道边树上果实累累的时候，也许有人摘，但多没有人在意，青苹果就挂在树上作为风景。夏日黄昏，市民在苹果树下乘凉，弹起冬不拉唱起歌，悠闲而快乐。
在伊犁河桥头坐在路边喝着格瓦斯，我看见一辆自行车骑过来。自行车走近了，我才看清楚，骑车的是一位红衣老者，满脸胡须——灰白色的长胡须像帘幕遮住了他的脸。老人风尘仆仆，脸晒成了绛红色。他看到伊犁河，缓缓刹住自行车，骗腿从车上跳下来，一下子躺到在桥头的草地上。自行车后座上沉重的大背囊滑落在地上。插在车头上那束苹果花也落在地上。骑车老人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防晒的户外帽搭在脸上。已经破旧不堪的登山鞋像两个疲惫的旅人，歪斜着一动不动。老人好像睡了过去。几只硕大的果蝇、蜜蜂在他头上飞舞。
妇人给老人端过去一大杯格瓦斯。
老人坐起身，端起杯子一饮而尽。他看着我们，坐起来说他骑行了5600多公里，从上海出发，昆山、苏州、无锡、常州、丹阳、镇江、南京、蚌埠、徐州、开封、郑州、洛阳、潼关、西安、咸阳、宝鸡、天水、陇西、兰州、武威、金昌、张掖、敦煌、嘉峪关、柳园、哈密、鄯善、吐鲁番、乌鲁木齐、石河子、沙湾、奎屯、精河、尼勒克，他一个一个数着地名。他用四个多月的时间，从上海一直骑到了伊宁。
喝着格瓦斯，老人聊到他的一路骑行。车子已经不是出发时的那辆车子，背包也已不是出发时背的背包，手机也半路丢掉了，胡子头发四个多月里茂盛地生长出来。在华东骑行的时候，他还是温文尔雅的退休教师；到了河南境内，他已经成了一个尘满面、鬓如霜的行走四乡的老农民工的模样，正赶上公路上春节的回乡潮；经过潼关的时候，冬小麦返青，在春节的鞭炮声里穿行乡间集市，他看见乡民担着小柿子在卖，小柿子带着一点点冰渣，甜极了；骑车经过天水麦积山的时候，推着车子去看石窟，山下白雾缭绕，土地已经化冻了。等到上倥侗山时，他已经成了须发飘飘的道士模样，山道上遇到的行人都以为他是道观里的道士。骑过鄯善，他折身去了交河，在那黄土漫漶的古城，跟着驴车，他一直骑进故城深处的村庄，那时，山道边的桃花已经萌生出嫣红的花苞了。
一直骑行到新疆西部的伊宁，此时，伊宁的苹果花已经盛开。
“为什么要骑车走怎么远的路呢？”卖格瓦斯的妇人奇怪地看着这个七八十岁的老人。老人没有回答妇人的问题，随意聊到他上世纪三十年代出生在苏州，曾经在小时侯吃到过一个青苹果，父亲沿着苹果柄把苹果一分两半，甘甜的苹果气味被剖开，在他的记忆里弥漫。
过了好多年，父亲母亲不在了。他成家立业，养育儿女。又过了好多年，儿女也如蒲公英的种子飞散到地球的另一面。前两年，妻子过世。他独自一人居住在一套大房子里，过着他这个年纪的人通常过的生活。他给街道办的老年大学上植物课，教到蔷薇科的苹果，手绘苹果核、子房、花托、果肉。刹那间，童年关于苹果的味道和颜色的记忆扑面而来。去年，检查身体出现严重问题。于是，他便悄然离开居住的城市，开始骑行，想寻找伊犁河谷野生的苹果酸涩味道。如果寻不到，他就一直骑下去，骑进生命的幽暗处，不再回头。
骑了三四个月的车，他的身体倒好起来了。每天骑行五十公里以后，他饭量大增，吃什么都香；不论在哪里，倒头便能打着呼噜睡着——小腿肚子也越来越有力了。他似乎不再是那个从上海出发的退休教师。
喝着格瓦斯，他说已经闻到了青苹果的味道。
沈伟东
有一年，在伊犁河大桥桥头喝着格瓦斯看风景。
喝了一杯，又满上一杯。淡黄色的液体在玻璃杯里浮动着细碎的泡沫。这种液体用大麦或黑麦、蜂蜜、浆果、酒花等原料经过发酵酿制——酸甜适度，滋味清香的，一种让人庸懒的坐下来就不想走的液体。
“格瓦斯”源于俄罗斯文，也被译作“格瓦奇”。十九世纪中期，这种俄罗斯酿制工艺在伊犁、阿勒泰、塔城一带传播开来，成为具有浓郁西域风情的饮品。
坐在桥头简易的格瓦斯摊的小木凳上，我看着绿波涌动的伊犁河，河滩里有骑着白马照婚纱照的新娘和新郎。摆摊卖格瓦斯的汉族妇女告诉我，每天她酿制一大木桶，卖完收摊。一般到十一点多，就收摊回去做饭了。我闻着玻璃杯，闻出了花蜜香。
这是苹果花的花蜜。卖格瓦斯的女人告诉我。她家里有两百亩的苹果园，正是五月初的伊犁河谷的春天，苹果花在春风里开成波浪起伏的花海。
我看着绿色河谷，雪山的水奔流而下。这个边疆城市的春天有着西部难得的湿润温煦。
在伊宁市区，苹果树就是道边树。宽敞的街道两边，苹果树开花了。把一朵落下的花接在手掌里看：苹果花像一朵小喇叭，五片白色的花瓣，带着红晕，淡绿色的花梗花萼，上面有浅白绒毛。一条街上有了一行苹果树，花枝边在春风里摇出清香。伊宁街边苹果树不算高，扬起手来就可以攀到花枝，但行人却没有去摘花的。作为一个旅行者在把苹果树作为道边树的城市街道里逛，我觉得有点儿惊奇：苹果成熟的季节，有行人会去采摘吗？大概是苹果在伊犁地区太普遍了，市民对道路两边的苹果树并不在意。在伊宁汉人街吃夜市摊，听当地的朋友讲，伊犁地区是新疆苹果的主要产区。乡镇、街道和住宅庭院，都种有苹果树，每到四五月份，苹果树开花的时节，这座城市就流溢着花蜜的香味。正因为多，伊宁人并不把苹果树作为道边树看作希奇的事情，也并没有人留意。六七月道边树上果实累累的时候，也许有人摘，但多没有人在意，青苹果就挂在树上作为风景。夏日黄昏，市民在苹果树下乘凉，弹起冬不拉唱起歌，悠闲而快乐。
在伊犁河桥头坐在路边喝着格瓦斯，我看见一辆自行车骑过来。自行车走近了，我才看清楚，骑车的是一位红衣老者，满脸胡须——灰白色的长胡须像帘幕遮住了他的脸。老人风尘仆仆，脸晒成了绛红色。他看到伊犁河，缓缓刹住自行车，骗腿从车上跳下来，一下子躺到在桥头的草地上。自行车后座上沉重的大背囊滑落在地上。插在车头上那束苹果花也落在地上。骑车老人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防晒的户外帽搭在脸上。已经破旧不堪的登山鞋像两个疲惫的旅人，歪斜着一动不动。老人好像睡了过去。几只硕大的果蝇、蜜蜂在他头上飞舞。
妇人给老人端过去一大杯格瓦斯。
老人坐起身，端起杯子一饮而尽。他看着我们，坐起来说他骑行了5600多公里，从上海出发，昆山、苏州、无锡、常州、丹阳、镇江、南京、蚌埠、徐州、开封、郑州、洛阳、潼关、西安、咸阳、宝鸡、天水、陇西、兰州、武威、金昌、张掖、敦煌、嘉峪关、柳园、哈密、鄯善、吐鲁番、乌鲁木齐、石河子、沙湾、奎屯、精河、尼勒克，他一个一个数着地名。他用四个多月的时间，从上海一直骑到了伊宁。
喝着格瓦斯，老人聊到他的一路骑行。车子已经不是出发时的那辆车子，背包也已不是出发时背的背包，手机也半路丢掉了，胡子头发四个多月里茂盛地生长出来。在华东骑行的时候，他还是温文尔雅的退休教师；到了河南境内，他已经成了一个尘满面、鬓如霜的行走四乡的老农民工的模样，正赶上公路上春节的回乡潮；经过潼关的时候，冬小麦返青，在春节的鞭炮声里穿行乡间集市，他看见乡民担着小柿子在卖，小柿子带着一点点冰渣，甜极了；骑车经过天水麦积山的时候，推着车子去看石窟，山下白雾缭绕，土地已经化冻了。等到上倥侗山时，他已经成了须发飘飘的道士模样，山道上遇到的行人都以为他是道观里的道士。骑过鄯善，他折身去了交河，在那黄土漫漶的古城，跟着驴车，他一直骑进故城深处的村庄，那时，山道边的桃花已经萌生出嫣红的花苞了。
一直骑行到新疆西部的伊宁，此时，伊宁的苹果花已经盛开。
“为什么要骑车走怎么远的路呢？”卖格瓦斯的妇人奇怪地看着这个七八十岁的老人。老人没有回答妇人的问题，随意聊到他上世纪三十年代出生在苏州，曾经在小时侯吃到过一个青苹果，父亲沿着苹果柄把苹果一分两半，甘甜的苹果气味被剖开，在他的记忆里弥漫。
过了好多年，父亲母亲不在了。他成家立业，养育儿女。又过了好多年，儿女也如蒲公英的种子飞散到地球的另一面。前两年，妻子过世。他独自一人居住在一套大房子里，过着他这个年纪的人通常过的生活。他给街道办的老年大学上植物课，教到蔷薇科的苹果，手绘苹果核、子房、花托、果肉。刹那间，童年关于苹果的味道和颜色的记忆扑面而来。去年，检查身体出现严重问题。于是，他便悄然离开居住的城市，开始骑行，想寻找伊犁河谷野生的苹果酸涩味道。如果寻不到，他就一直骑下去，骑进生命的幽暗处，不再回头。
骑了三四个月的车，他的身体倒好起来了。每天骑行五十公里以后，他饭量大增，吃什么都香；不论在哪里，倒头便能打着呼噜睡着——小腿肚子也越来越有力了。他似乎不再是那个从上海出发的退休教师。
喝着格瓦斯，他说已经闻到了青苹果的味道。
文章评论
如风
一直不敢去西北，怕失望。只因为唐诗宋词和金庸先生的小说给了我太多关于西域的美梦，所以害怕美梦会破碎，徒增感伤。于是就一直跟自己说，就让她留在我的梦里就好了。可现在突然有种想去看看的冲动，包括之前就听你提到过的青海湖。很有魅力的文字。[em]e163[/e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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迥迥
好文！
张建学《环球智库》
前两年第一次听说格瓦斯是一位快50岁的老兄，他说一瓶格瓦斯喝完他就醉了。我一直纳闷，格瓦斯是什么东西？前几天偶然买到娃哈哈格瓦斯饮料。
铁迟
什么时候去的伊犁？
五哥
我在东北喝过格瓦斯
八瓣丁香
好文！发过了吗？
侧影
没认真看过苹果花，但童年的记忆里一直苹果的芬芳。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