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树
 

    北方的一位朋友写来一封短信。信中谈到李子：“院子东侧李子树早春施了鸡粪。今年结的李子大如小儿拳，果皮鲜红带紫，酸脆；果肉淡黄，甜软多汁。”随信寄来的是一箱李子。
    还没有吃李子，仅读这几行文字，舌底便汩汩若泉涌。
    院子里种几棵李树，衬着蓝天碧海、红楼院墙，春天的繁花喧闹里会留出一角清素。李树花期一到，一树树香氛喷薄涌动，远看一团白雾浮动，近看团团簇簇的白色花朵，缀成花墙。李花五片花瓣，舒展开来，花蕊纤细，鹅黄中带点儿嫩绿。一阵风，几片雨，便落花满径。朋友说，最美的画面是晚风清拂，花瓣如雪，在院子夜灯淡黄的光影里悄无声息地飘洒，淡淡的忧伤，阑珊春意，情味与樱花放佛。
    乡村田间地头，李树也是常年的树种。我母亲回忆起她儿时家园。溪流两岸，坡地上就是李树林。李树林初春开花，白茫茫一片。那时溪流清澈，游鱼倏忽翔集，像穿行在云中日影里。溪边李树花枝倒映溪水中，花瓣飘落，会有青鱼游来游去，随流水追逐花瓣。乡下夜晚的月亮大而白，她和哥哥姐姐在李树林中追逐。月影凌乱，摇落一路李花。李树林外是几件低矮的茅草屋。我的外公外婆子女多。我母亲说她小时候甚至没有隔夜之粮，穷，但不知忧愁。茅屋遇雨便漏——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我随母亲到外婆家，仍然是那几间沉重得有点儿陷落下来的茅草屋。溪头的李树长得很高。已经苍老的外公住在横溪而筑的草窝棚里。他是放鸭人，戴一顶黑毡帽，手里擎一根长篙，指挥一溪灰鸭。我记得我和我哥去外公那里，晚上就怕到李树枝上摘李子吃，李子往往青涩，啃着酸得让人眉眼歪斜。我们睡在外公放鸭窝棚里。窝棚里点着一盏马灯。月亮在溪水里像蒙了一层白雾，颤颤巍巍的。流水声像银子一样清亮。窝棚上方的李子树上结满了李子，散发出青涩的气息。我哥拿起外公的竹烟管找烟丝抽。外公为他点着火。烟好像只能抽两三口，辛辣而熟稔的味道。不知为什么，外公为十来岁的外孙点烟。大约吸两口烟，可以驱蚊虫飞蠓。在幽暗清冷的溪流上，烟头上闪亮的一点红光也让人感到温暖。到半夜，草窝棚下悉悉索索。青盖长腿的螃蟹循着暗淡的灯光爬上来。外公一只一只抓起来看看，大的丢进小口大肚的瓦瓮里，小的甩手丢进溪里。酸涩的尚未成熟的李子的味道把我的梦境染成青绿色。
       李子成熟的时节，外公会选出一坛大而紫红的果子留给孙辈。
    我母亲笑谈她儿时淘气：能爬上很高的树。有一次，她爬到溪头李树上摘高处那颗红李子，一脚踏空，从枝头掉到溪水里。五六岁的小姑娘，一下子懵了，像掉进了飘着白云的天空。忽忽悠悠，她不知道自己在这虚空中飞翔了多长时间。后来，被大舅舅小舅舅从溪水里拉了上来，水淋淋地把她的衣裳晾在树枝上。大舅爬到树上，把最大最红的李子摘下来给她。
      我母亲如今已七十多岁，小舅和大舅也早已先后过世。每到李子上市，她总会想起大舅和小舅，说她的两个哥哥对她可真好。现在她牙齿掉了，装了假牙，水果也吃得少了，可她看到水果店里紫红的李子，她总要买几斤。
      住在北方海滨城市的这位朋友有个草木繁茂的小院，今年收获了几大筐果实红艳，酸甜适口的果子，送一些给亲朋好友，还剩下不少。李树是这朋友四五年前自己种下的，嫁接苗木、栽植定干、水肥管理、整形修剪、防病治虫，几年下来成了专家。施的都是有机肥，不用农药，靠生物除虫，结出的果子不用削皮，清水洗一下就可以吃。听朋友讲，李树喜光照，通风透光性好的环境李树长的好。阳光充足，井水浇灌，海滨城市空气又好，几树李花便成了小院一年四季的风景树。七月初，紫红的果子就缀满了枝头。个大的，树枝都擎不住。都说花香，其实，李子树成熟期，果子的香味更浓郁。坐在李树下，芬芳的果香里，咬一口果子，牙齿穿透柔韧酸甜的果皮，李子的滋味汹涌而来。微黄的果肉颜色浅黄，有点儿像窖藏多年的“老桂林”酒液。果肉汁水流溢，味道比果皮要甜。不喜欢太酸，可以把果皮削掉，但果皮有果皮的味道，完整吃完一个李子，更能感受李子味道的丰富层次。
    吃不完的果子，按照朋友的指点做李子酱。李子酱的做法很简单：除去果皮果核，把果肉用清水煮透，放进白糖熬制成稠酱，晾凉密封罐就可以了。起锅晾凉后也可以放一些蜂蜜，味道更好。 周末喝杯红茶，白蒸馍夹上玫瑰红的李子酱吃，味道不错。
     随手翻翻《花谱》，古人这样描述李树：“大者高丈许，树之枝干如桃，叶绿而多，花小而繁，色白。”《灌园史》里说：“桃李不言，下自称蹊。予谓桃花如丽姝，歌舞场中定不可少，李花如女道士，烟霞泉石间独可无一乎!”想想，李树确实很美。中医食疗的谱系里，李子性平甘而清凉，色青，利于清肝，对肝具有食疗价值。但不能多吃，多吃容易腹胀。前几年经过渝北一个叫印盒的小乡村吗，正是初春，村庄淹没在成片的李花里，漫山李花满山雪。当地的朋友带我远眺花林，说与西伯利亚雪后银装素裹的针叶林神似。
     细看，还真是这样。这样的乡村因为这李树林，真称得上是美丽乡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