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松

个人日记

 红 松

 

                     

                        沈伟东

 

   

       

       为了看红松,我独自去了一趟伊春。

       一大早坐上从哈尔滨到伊春的绿皮火车。时速四十公里的样子,窗外的白云在高远湛蓝的天幕里悠闲地变幻。火车开着开着,进了林区,也开过了清晨、正午、午后,一直开到黄昏。窗外由平原到山林,火车越来越慢。缓缓流淌的汤旺河在夕阳下波光粼粼。林海苍茫,山风迎面吹拂着我的脸。八九个小时,四百公里的车程。暮色中,火车悠缓的喘息声里,我来到伊春。

     三十多年前的雪后清晨,我独自走过西北那个煤矿的火车站。我沿着火车道走,一步一步走下去走过一个深深的隧道,我不知道能走到哪里。火车擦肩而过。我站在路基下面发呆,看驮着一车皮一车皮的原木的火车啃哧啃哧地驶过。躺在车上的一根根原木上,写着“伊春”两个墨笔大字。

我父亲工作的木模作坊外,也堆着写着“伊春”墨笔大字的原木。我的父亲是木模工人,他和他的同事们制作这个矿区需要的大型机械配件的木模,用以翻砂浇铸。粗大而长的原木先按照需要锯断——一般是两人作业,拉锯;再用后院里的电锯锯成板材。板材放置在仓库里晾干备用。木材的气味、纹理、湿度,每个季节下微小的变形度,木模工人要了如指掌。我父亲二十出头就学这门手艺,制作的木模存放在我们借住的工场仓库里。

多年以后,我在德国参观一家以机械制造知名的工厂。这家机械工厂的木模工坊,至今还有工人手工制作模型。据说,最精密的模型还是需要工匠制作,无法用机器替代手工。从事木模制作的高级技术工人在制造业里具有崇高的地位。德国技术工人制作木模的场景,和上世纪的70年代,我父亲工作的木模工坊的工作场景差不多,专注而冷静。我在德国工厂的木模工场,我同样闻到了熟悉的红松的味道。

制作木模用的最多的是红松。我父亲告诉我红松来自小兴安岭。

小兴安岭,我一直以为和十几里外的军台岭一样,是离煤矿不远的一个山岭。红松的气味很好闻,两个工人拉锯肢解原木的时候,锯末飞溅,院子里便飘散着松脂的气味。在后院的几棵大槐树下,电锯的叫声把一个午后撕裂得支离破碎,直到傍晚才能安静下来。我记得工人们用红松的边角料制作了很多花盆——有点像农村用的升斗量具,种的是各色花草。劳作了一天,汗水溻湿衣裳的父亲换了家常衣服,躺在躺椅上看着当天开的花,喝两杯大叶子浓茶。在防震棚里煮饭的母亲喊我和我哥去端馒头稀饭炒土豆丝:开饭了。

有一年,开春雪化了。我发现,堆放在工棚里的几根原木中,有一根居然从中间长出一条绿枝。我走近去摸摸,枝条毛茸茸的,松针挺起。工棚的泥地里也有几棵矮小的松枝,像一棵小草,一缕缕柔嫩的松针散开。父亲也搞不清楚是原木萌生出来的还是原木里夹杂的松果里的松子发的芽。父亲把红松苗移种到花盆里。每天放了学,我就去看,松树苗是不是长大了。

     三十多年后,我坐在绿皮车上。窗外,满眼都是红松绿色的身影。这里是“伊春”。我的眼前浮现出原木上那两个大大的墨笔字。

第二天,我沿着车站对面的山坡往上走,沿着水泥台阶路,两边是低矮破旧的民房小院。民房的门漆的是天蓝色的漆,看上去清爽。经过一个小卖部,一个笑吟吟的老太太头包红围巾坐在里面,卖木耳、松子、方便面和当地出产的散装酒。经过一个散发臭气的简陋厕所,一个酒糟鼻中年男人看了我一眼,踮着脚尖踏着泥水地上的几块砖头跳进去。这里已经走到民居的尽头,再往前就是进山的小路。我坐在一棵树下,看伊春——这个三十多年前,我以为离我只有十几里路的地方,原来在这里。那时年少的我,走在西北那个煤矿的铁轨枕木上,走啊走。我当时想,一定能走到红松原木上的那两个墨笔大字里。没有想到的是,这里离西北那个煤矿有二千八百多公里。

此刻,红松温暖明朗的气息扑面而来。

在那个木模工场,那时每日的劳动依然艰辛。我父亲的同事何叔在用电锯肢解红松原木的时候,一不留神,把自己的大拇指肢解了下来。他叫喊着让我们在锯末和刨花里找他的手指头,慌忙间却怎么也找不到。红松原木流着何叔的血孤独地躺在那里。电锯依然在刺耳地嘶鸣。

那几棵生长在花盆里的红松苗,在一个星期天,父亲带着我和我哥,扛了一把镢头把它们移种到矿区西边山里。我每个周末都去看,担心着它们。后来这树苗长到一人多高,挤在西北的杂木丛中。也许是水土不服,长得歪歪扭扭,瘦瘦小小。也正因为这样,在野山里,没有人留意,便长成了树。我前几年回去找,却再也没有找到。

背着行囊,我搭上去林区的中巴车。在五营,我走进了红松自然保护区,看到几十米高的巨大老树。我拥抱着它,把脸贴在鱼鳞般的树皮上。我仰起头,看不到树顶。我眯着眼睛只看到枝桠间班驳细碎的深蓝。遥远的枝桠间忽明忽暗的阳光令人眩晕。我躺在树下,随手摸起身边的针叶。针叶深绿,五针一束,针叶边缘是细锯齿,针粗而硬,扎在身上可以作针灸的针。时而有松果晃晃悠悠落下,落在半空中的松果如飞翔的鱼,散开鱼鳞。而松子已经不见踪迹。草丛中一粒粒松子里萌生出一簇簇针叶芽:要长成这样一棵大树,听说要五百年。

林间空气清新。我睡在柔软的松针里,半梦半醒,只听见松果在寂静的林间落在草地上发出的“啪嗒”声。

 

     

文章评论

witty

偶来松树下 高枕石头眠 山中无历日 寒尽不知年

敬锋

描写的让人有如身临其中!红松,我记忆深处的故乡会议……赞[em]e179[/em]

青纹

你用心看景、听景,思想

雪飘江南

娓娓道来的文字里,分明可见纯真的童心在跳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