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树

个人日记

 

               榆树


                沈伟东


   我住在师大北院的时候,窗台上曾种过一棵榆树。

   榆树生长在不到一尺深的石盆里,树高不过一尺,蓬蓬如盖,枝叶错落有致。树干大约有一握粗细,树枝小指头粗细,树叶细小而密集。整棵树看上去好像把一棵生长在原野里的老榆树施了魔法,树干、树枝、树叶按照比例一下子缩小,移到了我的窗前。

   这棵树已经有些年岁。树皮暗褐色的,摸上去是粗粝的质感。开春时,突然会有一天,会发现光秃秃的树枝上染上点点嫩芽的鹅黄嫩绿。这绿芽处萌时几乎像针尖大小,不仔细观察几乎看不见。过几天以后,树冠罩上似有似无的绿影。新绿如烟。仔细看,榆树的春芽已长成圆形。每天傍晚坐在窗里竹椅上前看闲书,好像一天天候着榆树,看树冠团团,腾起一片绿云。

    早先在花木市场买来这盆榆树时,园艺师已经用心修剪出如云的造型,绿色浓淡深浅,枝桠疏密高低。看上去这是一棵有趣味的树。我读书倦了,看着榆树,想像乡村生活。村头溪口自然有这么一棵树。树静止在那里,但也是运动的。风过处,树冠飒飒轻摇。日头出来,树影随着日光移动。树叶深处可能会有一个鸟窝,几只小鸟在树枝间飞上飞下,叽叽喳喳,等着外出觅食的父母。而这只能是夜读之余的想象。我居住的楼下,院子里有一棵大紫荆树。紫红色的花朵一年四季都在肆意地摇落。像散花的仙女。晨光里,总是落红满地。我不知道我窗前的这棵榆树能不能探身看见那棵张扬的紫荆树。如果榆树和紫荆树能够对话,他们将会说些什么。
    我没有修剪过榆树。窗前的榆树随性生长。夏天长得茂盛的时候,有几条树枝伸出了树冠,侧身探看窗外的模样。
   随着树叶转青,夏夜的光影变得清浅。有一天,在月光里,我听见窗台上传来唧唧的虫鸣。循声细听,却是在窗台上。我找过去,虫鸣戛然而止。屋里又安静下来。可能是楼下院子里传来的虫鸣,我想。我继续喝已经冲淡了的茶。我静下来,虫鸣唧唧声又起来。窗外黑魆魆的。楼上窗台上的扶桑花殷红的花瓣一片片悄然飘落在微茫的灯光里。“唧唧唧唧”,虫鸣来自榆树的枝叶里,清脆,又有点儿迟疑,试探般地时不时发出几声,又小心翼翼地停下来。我拿起一把手电到窗台上,想看个究竟。浓密的树枝间似乎抖动了一下。昏黄的手电光里,一只小蛐蛐藏在里面。我用手去捉,蛐蛐倏然消失在枝叶深处,不见了踪迹。
    第二天清晨,再找藏在榆树里的蛐蛐,却没哟找到,好像夜里的那只蛐蛐和蛐蛐清脆的鸣叫声只是在梦境里。楼下攀援而上的爬山虎的藤蔓缓缓爬上来。夏日的午后,风吹来,这面西晒的墙会泛起一道道绿色的波浪,一层层推过。到了夜晚,蛐蛐声又怯生生地鸣叫了几声。榆树浓密的树枝围成一个琴房,这只不知而何而来的鸣虫在里面弹唱。说来神奇。等我窗里的台灯关闭后,蛐蛐的叫声也低沉下来。有时可以听见蛐蛐在枝头弹跳的细微声响。
   夏天榆树叶青绿油亮,叶脉细腻光滑。我每天只浇一小杯隔夜的残茶,淋湿一下石盆表层的泥土,榆树就长得郁郁葱葱。后来,我听搞园艺的老师傅讲,盆景最好要每一两个月施点儿肥,每隔一两年要换一下泥土,最好是腐殖土。我担心换土需要连根拔榆树拔出来,不知道会不会影响榆树的生长。这样一担心,就把换土的事情耽搁下来了。但我也担心这点泥土时间长了没有办法供给榆树生长所需要的养分。于是,我每天把早晚餐的淘米水当浇树的水来浇。蛐蛐鸣叫的那段日子,我也把洗菜择下的菜叶丢一两片在石盆里。蛐蛐吃菜叶子。菜叶子边缘留下虫子肯要过的痕迹。曲曲吃的并不多。 我不知道白天它去哪里了。也许藏到爬山虎浓密的叶子下面了吧。
    不知从那一天开始,蛐蛐的叫声消失了。消失得很突然,就像那一天夜里它突然响起一样。石盆里德菜叶也不见有虫子来啃,一天天变黄了。秋天到了。我想像着蛐蛐跳不动了,随风飘落到楼下的荒地里。心里充满了忧伤。 
    冬天一到,榆树看上去好像黑铁铸成的,灰黑。树枝干成一束散开的铁线,叶子稀稀疏疏,整棵榆树好像成了一把干柴。有一年,我突然安排出差,忘记了交代邻居帮我给榆树浇水。回到家后,我发现石盆里的土都干透了,榆树叶子落尽。我随手折一条树枝,“噼啪”一声折断,火柴杆一样,没有一丝柔韧的水气。我想,这榆树确实被干死了。想想,我又不甘心,每天早晚仍用一小杯淘米水浇在树根上。榆树下的泥土湿润起来,但榆树一直沉寂着,没有一点儿动静。榆树成了窗外映着天色的一幅铁线剪影。
   开春后,窗外下了场春雨,把石盆里的泥土都淋湿了,干枯的榆树叶淋得湿漉漉的。没有想到的是,点点细碎的嫩绿雨后不久便出乎意料地绽满了枝头。榆树从岑寂中苏醒过来。
    这年春天,榆树长得像一团绿云,长出了嫩得吹弹可破的榆荚。这微型的榆荚让人想起乡村田间地头、农家小院里高大的榆树,散发着田园的气息。石盆里的榆树,要是生长在辽阔的田野,也会是棵沐浴着风雨,招展着身姿随性生长的大树。
   好多年过去了。我也搬了两次家,榆树盆景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有一天,我独自一人在内蒙古草原上行走。草原上少有树木和庄稼,数百里草原上移动着云影,成群的蒙古马在水泽里回头张望。走近一个一望无际的大湖,我看见一片望不到头的金黄色在天地间摇摆,这是向日葵。走到向日葵的尽头,我看到一棵树。
    我丢下背包,倒在树下乘凉,抱着一柄葵花籽盘一粒一粒抠着吃葵花籽。手指头沾满了向日葵的气味。草原上低垂的云挤挤挨挨,云影低垂到草原和湖水中,树影也荫蔽着疲惫不堪的我。身边飞虫跳跃,我躺靠在树下,如入梦境。
   我起身继续行走。落日的光影中,我不经意间回头。
   树侧身探看的模样,似曾相识。
   这是棵孤独的榆树。
     

文章评论

如风

这篇读来感觉很亲切,让我想起《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喜欢。[em]e163[/e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