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代诗论家论唐人绝句(转载)
未名诗社
宋杨万里《诚斋诗话》
五七言绝句最少而最难工,虽作者亦难得四句全好者。晚唐人与介甫(王安石)最工于此。如李义山忧唐之衰云:“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如“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如“芭蕉不解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如“莺啼花又笑,毕竟为谁春”。唐人《铜雀台》云:“人生富贵需回首,此地岂无歌舞来”,《寄边衣》“寄到玉关应万里,戍人犹在玉关西”,《折杨柳》“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皆佳句也。------然鲜有四句全好者。杜牧之云:“清江漾漾白鸥飞,绿尽春深好染衣。南去北来人自老,夕阳长送钓船归。”唐人云:“树头树底觅残红,一片西飞一片东。自是桃花贪结子,错教人恨五更风”。韩偓云:“昨夜三更雨,临明一阵寒。蔷薇花在否,侧卧卷帘看”。-----四句皆好矣。
宋范晞文《对床夜话》卷四
唐人五言四句,除刘子厚“钓雪”一诗外,极少佳者。今偶得四首漫录于此。《玉阶怨》云:“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 《拜月》云:“开帘见月时,便即下阶拜。细语人不闻,北风吹裙带”。《芜城怀古》云:“风吹城上树,草没城边路。城里月明时,精灵自来去”,《秋日》云:“返照入闾巷,忧来与谁语。古道无人行,秋风动禾黍”。前两篇备婉恋之深情,后两首抱荒寂之余感。
元杨载《诗法家数》
绝句之法要婉曲回环,删芜就简,句绝而意不绝,多以第三句为主,而第四句发之,有实接,有虚接。承接之间,开与合相关,反与正相依,顺与逆相应,一呼一吸,宫商相谐。大抵起承二句固难,然不过平直叙起为佳,从容承之为是,至如婉转变化,工夫全在第三句,若于此转变得好,第四句如顺水之舟矣。
元范德机《木天紧语-绝句篇法》
首句起《画松》“画松一似真松树,待我寻思记得无。曾在天台山上见,石桥南畔第三株。”
扇对《存殒口号》 “ 席濓不见近弹棋,毕曜仍传旧小诗。玉局他年无限笑,白杨今日几人悲。”“郑公彩绘随长夜,曹霸丹青已白头。天下何曾有山水,人间不解重华骊”。
问对、顺去、次句起、藏咏、中断别意、四句两连、借喻等等十法,绝句之篇法也----
明杨慎《升庵诗话》卷十一
绝句者,一句一绝也。起于四时咏,“春水满四泽,夏云藏奇峰,秋月扬明辉,冬零秀孤松”是也。或以为陶渊明诗,非。杜诗“两个黄鹂鸣翠柳”实祖之。王维诗“柳条拂地不须折,松树披云从更长,藤花欲暗藏猱子,柏叶初齐养麝香。”宋六一翁亦有一首云:“夜凉吹笛千山月,路暗迷人百种花,棋散不知人世换,酒阑无奈客思家。”阶此体也。
绝句四句皆对,杜工部“两个黄鹂”是也,然不相连属,即是律中四句也。唐绝万首,唯韦苏州“踏阁攀林恨不同”、刘长卿“寂寂孤莺啼杏园”二首绝妙,盖字句虽对而意则一贯也。其余如李峤《送司马承祯还山》云:“蓬阁桃园两地分,人间海上不相闻。一朝琴瑟悲黄鹤,何日山头望白云”。柳中庸《征人怨》云:“岁岁金河复玉关,朝朝策马与刀环。三春白雪归青冢,万里黄河绕黑山。”周朴《边塞曲》云:“一对风来一对沙,有人行出没人家。黄河九曲冰先合,紫塞三春不见花,”亦其次也。
唐人之诗,乐府本自古诗而意反近,绝句本自近体而意实远。故求《风》、《雅》之仿佛者,莫如绝句。唐人之所偏长独至,而后人力追莫同者也。擅场则王江宁,骖乘则李彰明,偏美则刘中山,遗响则杜樊川。少陵虽号大家,不能兼善,以拘于对偶,且汩于典故,乏性情尔。(案胡振享《唐音葵鉴》卷十引杨慎此条加按语曰:“按唐乐府无言绝法齐梁,然体制自别,七言亦有作乐府者。然如《宫词》、《从军》、《出塞》等,虽用乐府题,自是唐人绝句,与六朝不同)
明谢榛《四溟诗话》卷一
七言绝句,盛唐诸公最严。大历以下,稍有旁出者。作者当以盛唐为法,盛唐人突然而起,以韵为主,意到词工,不假雕饰,或命意得句,以韵发端,浑成无迹,此所以为盛唐也。宋人专重转合,刻意精练,或难于起句,借用旁韵,
牵强成章,此所以为宋也。
左舜齐曰:“一句一意,意绝而气贯,此绝句之法。一句一意,不工亦下也,两句一意,工亦上也,以工为主,勿以句论。”
同书卷二
赵章泉、韩涧泉所选唐人绝句,惟取中正温厚,闲雅平易,若夫雄浑悲壮,奇特沉郁,皆不之取,惜哉!洪容斋所选唐人绝句,不择美恶,但备数尔,间多仙鬼之作,出于偏俾小说,尤不可取。
明王士祯《艺苑卮言》卷一
绝句固自难,五言犹甚。离首即尾,离尾即首,而腰腹自不可少,妙在愈小而大,愈促而缓,吾曾读《维摩经》得此法,一丈室中,置恒河沙诸天宝座,丈室不增,诸天不减。
同书卷四
五七言绝,太白神矣,-------太白之七言律,子美之七言绝皆变体,间为之可尔,不足多法也。
七言绝句,盛唐主气,气完而意不尽工,中晚唐主意,意工而气不甚完,然各有至者,未可以时代优劣也。
李于鳞言唐人绝句当以“秦时明月汉时关”为压卷,余始不信,以少伯集中有极工妙者,既而思之,若落意解,当别有所取,若以有意无意,可解不可解间求之,不免此诗第一耳。
绝句李益为胜,韩翃次之,权德舆、武元衡、马戴、刘沧五言,皆铁中铮铮者。“猿啼洞庭树,人在木兰舟”,真不减柳吴兴“回乐峰”一章,何必王龙标、李供奉。
谢茂秦论无言绝,以少陵“日出东篱水”作诗法,又宋人以“迟日江山丽”为法,此皆学究教小儿号嘎者。若“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与“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
一法,不惟语义高妙而已,其篇法圆紧,中间增一字不得,着一意不得,起结皆新绝, 然中自舒缓,无余法而有余味。
明胡应麟《诗薮》内编卷六
五七言绝句,盖五言短古、七言短歌之变也。五言短古,杂见汉魏诗中,不可胜数。唐人绝体,实所从来。七言短歌,始于垓下,梁陈以降,作者纷然。第四句之中,二韵互叶,转换既迫,音调未舒。至唐诸子,一变而为律吕铿锵,句格稳顺。语半于近体而意味深长过之,节促于歌行而咏叹悠永倍之,遂为百代不易之体。
唐初子安(王勃)已入妙境。七言初变梁陈,音律未谐,韵度尚乏。惟杜审言《度湘江》、《赠苏綄》二首,结皆作对,而工致天然,风味可掬。致张说《巴陵》之什,王翰《出塞》之咏,渐入盛唐矣。
太白五七言绝句,字字神境,篇篇神物。于鳞谓即太白不自知所以致也,斯言得之。
王摩诘无言绝穷幽极玄,少伯(王昌龄)七言绝超凡入圣,俱神品也。
晚唐绝如“清江一曲柳千条”,真是神品,然置之王李二集,便觉短气。“一将功成万骨枯”是疏语,“可怜无定河边骨”是词语,少时皆剧赏之,近始悟前之失。
“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岂不一唱三叹,而气韵衰飒殊甚。“渭城朝雨”自是口语,而千载如新。此论盛唐、晚唐三昧。
“公道世间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年年点检人间事,只有春风不世情”、“世间甲子须臾事,逢着仙人莫看棋”、“虽然万里连云阵,争似尧阶三尺高”、“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皆去张打油一间,而当时以为工,后世亦极称之,此诗所以难言。
“明月自来还自去,更无人倚玉栏杆”、“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杆”,崔鲁、太白同咏玉环事,崔则意极精工,李则语由信笔,真是气象不同
唐五言绝,得右丞意者,惟韦苏州,然亦有中盛别。
中唐绝,如刘长卿、韩翃、李益、刘禹锡、尚多可讽咏。晚唐则李义山、温庭筠、杜牧、许浑、郑谷,然途轨纷出,渐入宋元。多岐亡羊,信哉!
初唐绝“葡萄美酒”为冠,盛唐绝“渭城朝雨”为冠,中唐绝“回乐峰前”为冠,晚唐绝“清江一曲”为冠,“秦时明月”,在少伯自为常调,用修以诸家不选,故唐绝増奇,首录之,所谓前人遗珠,兹则缀拾。----(按杨慎谓“清江一曲柳千条,十五年前旧板桥;曾与情人桥上别,更无消息到今朝”,小说以为刘采春女周德华作。又云刘梦得,刘集中不载。近按,此白居易作,题曰《板桥》,诗共六句:“梁苑城西三十里,一渠春水柳千条。若为此路今重过,二十年前旧板桥。曾与美人桥上别,更无消息到今朝。”乐工采以入诗,止存四句,非刘作,杨说出《丽情集》)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神韵无论,“天势围平野,河流入断山”,雄浑绝出,然皆未成律诗,非绝体也。
对结者须尽意,如王之涣“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高达夫(高适)“故乡今夜思千里,双鬓明朝又一年”,添着一语不得乃可。
谓七言律难于五言律,是也。谓五言绝难于七言绝,则亦未然。无言绝调易古,七言绝调易卑:五言绝即拙匠易于掩瑕,七言绝虽高手难于中的。
五言绝尚真切,质多胜文,七言绝尚高华,文多胜质。五言绝起自六朝,源流迥别,体制自殊,至意当含蓄,语务舂容,则二者一律也。
王无功(初唐王绩)“眼看人尽醉,何忍独为醒”,骆宾王“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初唐绝句精巧,犹是六朝习余习,初学慎之。
五言绝须熟读汉魏及六朝乐府,原委分明,径路谙熟,然后取盛唐名家李、王、崔、孟诸作,陶以风神,发以兴象,真积力久,出语自超。钱(钱起)、刘(刘禹锡)以下,句渐工,语渐切,格渐下,气渐悲,便当着眼,不得草草。
盛唐绝句,兴象玲珑,句意深婉,无工可见,无迹可寻,中唐递减风神,晚唐大露筋骨,可并论乎!
中唐《水调》等歌,不甚类六朝语,而风格高华,似远而实近;中唐《竹枝》等歌,颇效法六朝语,而辞旨凡陋,似合而实离。
无言绝,唐乐府多法齐梁,七言亦有作乐府体,如太白《横江词》、《少年行》等,尚是古调。至少伯(王昌龄)《宫词》、《从军》、《出塞》,虽乐府题,实唐人绝句,不涉六朝,然亦前无六朝矣。
顾华玉云:“五言绝以调古为上乘,以情真为得体。‘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调之古者;‘山月晓仍在,凉风吹不绝;殷勤如有情,惆怅令人别’,此所谓情真者。
七言绝以太白、江宁为主,参以王维之俊雅、岑参之浓丽、高适之浑雄、韩翃之高华、李益之神秀。
调古则韵高,情真则意远。华玉标此二者,则雄奇俊亮,皆所不贵。论虽稍偏,自是五言绝第一义。若太白之逸、摩诘之玄,神化幽微,品格无上,又不可以是泥(读去声)也。
绝句最贵含蓄,青莲“相看两不厌,惟有敬亭山”,亦太分晓。钱起“始怜幽竹山窗下,不改青阴待我归”,面目犹觉可憎。宋人以为高作,何也?!
嘉州(岑参)“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盛唐之近晚唐者,然犹可借口六朝。至中唐“人生一世长如客,何必金朝是别离”,则全是晚唐矣。此等最是误人。
太白七言绝如“杨花落尽子规啼”、“朝辞白帝彩云间”、“谁家玉笛暗飞声”、“天门中断楚江开”等作,读之真有挥斥八极、凌厉九霄意。贺监谓为“谪仙”,良不虚也。
太白诸绝句,信口而成,所谓无意于工而无不工者。少伯(王昌龄)深厚有余,优柔不迫,怨而不露,丽而不淫。余曾谓古诗、乐府后,惟太白诸绝近之。《国风》、《离骚》后,惟少伯诸绝近之。体若相悬,调可默会。
张仲素《秋闺曲》“梦里分明见关塞,不知何路向金微”、“欲寄征人问消息,居延城外又移军”,皆去龙标不远。
太白《长门怨》“天回北斗挂西楼,金屋无人萤火流。月光欲到长门殿,别作深宫一段愁”、江宁《西宫曲》“西宫夜静百花香,欲卷珠帘春恨长。斜抱云和深见月,朦胧树色隐昭阳”,李则意尽语中,王则意在言外。大概李写景入神、王言情造极。王宫词乐府,李不能为、李览胜纪行,王不能作。
太白五言如《静夜思》、《玉阶怨》等,妙绝古今。然亦齐梁体格。他作视七言绝句,觉神韵小减。缘句短,逸气未舒耳。右丞《辋川》诸作,却是自出机轴,名言两忘,色相俱泯-----------
“千山鸟飞绝”二十字,骨力豪上,句格天成,然律以《辋川》诸作,便觉太闹。青莲“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浑雄之中,多少闲雅。
杜之律、李之绝,皆天授神诣。然杜以律为绝,如“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等句,本七言律中壮语,而以为绝句,则断锦裂缯类也;李以绝为律,如“十月吴山晓,梅花落敬亭”等句,本五言绝句妙境,而以为律诗,则骈拇枝指类也。
晚唐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皆宋人议论之祖,间有极工者,亦气韵衰飒,天壤开宝。然书情则怅恻而易动人,用事则巧切而工悦俗,世希大雅,或以为过盛唐,具眼观之,不待辞毕矣(按许学夷《诗源辨体》,对于胡氏此条有辨说)
明-高棅《唐诗品汇-叙论》(摘录部分)
洪邃云:“唐人绝句名家者多矣,其辞华而艳,其气深而长,锦绣其宫,金石其声,读之是人一唱而三叹”。
严沧浪《诗评》云:“五言绝句,众唐人是一样,少陵是一样,韩退之是一样。”又云:“律诗难于古诗,绝句难于八句,七言律诗难于五言律,五言绝句难于七言绝句。”(按严氏论五七言绝句难易,后人多有争辩。近代郭绍虞《沧浪诗话校释》微引甚备。近略录数条于此。孙矿《唐诗品》云:“昔人有言,五言绝句是截古诗后四句,味之果然,然此是《子夜歌》等古体耳,如此又非难也。是必音协调谐,意圆语响,情境兴象,靡不备至,孕八句之体材,同七言之结构,斯无愧严氏之难耳。”潘德舆《养一斋诗话》云:“七言绝句,易作难靖,盛唐之兴象、中唐之情致、晚唐之议论,途有远近,皆可循行,然必有弦外之言,乃得环中之妙。利其短篇,轻遽命笔,名手亦将颠蹶,初学愈腾笑声。五言绝句,古隽尤难。----望之生畏”。陶明浚《诗说杂记》云:“作绝句必须涵括一切,笼罩万有,着墨不多,而蓄意无尽,然后可谓之能手,比古诗当然为难”)
汶阳周伯弼云:“绝句之法,以第三句为主,首尾率直而无婉曲者,此异时所以不及唐人也”》
明许学夷《诗源辨体》卷十二
五言四句,其来既远,至王、杨、卢、骆,律虽未纯,而语多雅正。其声律尽纯者,亦可为绝句之正宗也。
七言绝句,始于鲍明远、刘孝威、梁简文、江总。至王、卢、骆三子律犹未纯,语犹莽莽。其雄伟处,则初唐本相也。
七言绝自王、卢、骆再进而为杜、沈、宋三公,律始就纯,语皆雄丽,为七言绝正宗。
摩诘五言绝,意趣幽玄,妙在文字之外。摩诘《与裴迪书》略云:“夜登华子岗,辋水沦涟,与月上下,寒山远火,明灭林外;深巷犬吠声如豹,村墟夜舂,复与疏钟相间。此时独坐,童仆静默,每思曩昔携手赋诗,倘能从我游乎?” 摩诘胸中,滓秽净尽,而境与趣合,故其诗妙至此耳。
五言绝太白、摩诘而外,浩然诸篇亦可入圣。
太白七言绝多一气贯成者,最得歌行之体。其他仅王摩诘“新丰美酒”、“汉家君臣”、王少伯“闺中少妇”数篇而已。
韦应物五七言律绝,萧散冲淡,与五言古相类。然所称则在古也。
韩愈(韩退之)七言绝,以全集观,觉太粗率。
杜牧七言绝,如“黄沙连海”、“青冢前头”、“翠屏山对”、“银烛秋光”、“仙宫引出”五篇,声气尚胜,“清时有味”以下,尽如晚唐,而韵致可观。开成以后,当为独胜。
杜牧少年风流放荡,其诗有“落魄江湖”、“华堂今日”、“自恨寻芳”等篇,今本多不见,盖其刚直有奇节,敢于论列大事,临终悉取所为文章焚之。而此公情致自在,怪恶僻涩,直欲自开堂奥。
商隐七言绝,如《代赠》“芭蕉不解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鸳鸯》“不须长结风波怨,锁向金笼始两全”,《春日》“蝶衔花蕊蜂衔粉,共助青楼一日忙”,全篇较古律艳情犹丽。
王敬美云:“晚唐诗萎靡无足言,独七言绝句脍炙人口,其妙至欲胜盛唐。予谓绝句觉妙,正是晚唐未妙处,其胜盛唐,乃其不及盛唐也。晚唐快心刻骨,便非本色。议论高处,逗宋诗之径;声调卑处,开大石之门。
清-屈绍隆《粤游杂咏序》(摘录)
诗以神行,使人得其意于言外,若远若近,若无若有。云之于天,月之于水,心得而会之,口不得而言之,斯诗之神者也。而五七言绝句,尤贵以此道行之。昔之擅其妙者,在唐有太白一人,盖非摩诘、龙标之所及。吾曾以太白五七言绝之圣,所为鼓之舞之以尽神,繇神入化为盛德之至者也。
清王夫之《薑齋詩話》 卷二
七言絕句惟王江寧能无庛类,储光羲、崔国辅其次者。至若“秦时明月汉时关”,句非不炼,格非不高,但可作律诗起句,施之小诗,未免有头重之病。若“水尽南天不见云”,“永和三日荡轻舟”,“囊无一物献尊亲”,“玉帐分弓射虏营”,皆所谓滞累者,以有衬字故也。其免于滞累者,如“至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则又疲荼无生气,似欲匆匆作结煞。
作诗但求好句,已落下乘。况绝句只此数句,拆开作一俊语,岂复成诗?“百战方夷项,三章且易秦;功归萧相国,气尽戚夫人”,恰似汉高帝诗谜子,掷开全不相贯通,如此作诗,所谓“佛出世也救不得”也。
论画者曰:“咫尺有万里之势”。一“势”字宜着眼。若不论势,则缩万里于咫尺,直是《广舆记》前一天下图耳。五言绝句,以此为落想时第一义。唯盛唐人能得其妙,如“君家在何处,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墨气所射,四表无穷,无字处皆其意也。
五言绝句自五言古诗来,七言绝句自歌行来;此二体本在律诗之前,律诗从此出,演令充畅耳。有云绝句者,截取律诗一半,或绝前四句,或绝后四句,或绝首尾各二句,或绝中两联。--------自五言古诗来,就一意中圆净成章,字外含远神,以使人思。自歌行来者,就一气跆宕灵通,句中有余韵,以感人情。修短虽殊,而不可杂冗滞累,则一也。五言绝句有平铺两联者,亦阴铿、何逊古诗之支裔。七言绝句有对偶,如“故乡今夜思千里,双鬓明朝又一年”,亦流动不羁,终不可作“江间波浪间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平实语。
王士祯《万首唐人绝句--凡例》(摘录)
七言初唐风调未谐,开元天宝诸名家无美不备。李白、王昌龄尤其擅长场。昔李沧溟推“秦时明月汉时关”一首压卷,余以为未允,必求压卷则王维之“渭城朝雨”、李白之“白帝”、王昌龄之“奉帚平明”、王之涣之“黄河远上”,其庶几乎!而终唐之世,绝句亦无处此四章之右者矣。中唐之李益、刘禹锡、晚唐之杜牧、李商隐四家亦不减盛唐之作者云。
唐绝句有最可笑者,如“人主人臣是亲家”、如“蜜蜂为主各磨牙”、如“若教过客都来吃,采尽商山枳壳花”,如“两人对坐无言语,尽日惟闻落子声”,如“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当”,当日如何下笔,后日如何竟传,殆不可晓。
清管世铭《读雪山房唐诗》卷二十七< 五绝凡例>
八音之内,磬最难和,以其促数而无余韵也,可悟五言绝句之妙。王勃五言绝句若可喜而优柔不迫,有一唱三叹之音。读崔灏《长干曲》宛如倚舟江上,听儿女子问答,此谓天籁;专工五言小诗自崔国辅始,篇篇有乐府遗意。王维妙悟,李白天才,即以五言绝句论之,亦古今之岱、华也。裴迪辋川唱和不失为摩诘劲敌。王之涣“远上黄河”之外,五言如《送别》及《鹳雀楼》二篇,亦当入旗亭之画。王维“红豆生南国”、王之涣“杨柳东门树”、李白“天下伤心处”,皆直举胸臆,不假雕绶。祖帐离筵,听之惘惘,二十字移情,故至此哉。韦苏州五言高妙,刘宾客七律沉雄,以作小诗,风流未远。
初唐七绝,味在酸咸之外,“人情已厌南中苦,鸿雁那从北地飞”、“独怜京国人南窜,不似湘江水北流”、“即今河畔冰开日,正是长安花落时”,读之初似常语,旧而自知其妙。摩皆、少陵、太白三家鼎足而立,美不胜收。王之涣独以“黄河远上”篇当之,彼不厌其多,此不愧其少,可谓拔戟自成一对。王李而外,岑嘉州独推高步,惟去乐府意渐远。常建、贾至作虽不多,亦臻大雅。少陵绝句,《逢李龟年》一首外,皆不能工;正不能为曲之说,然质重之中,时得《饶吹》、《竹枝》之遗意,则又诸家所无也。
李义山用意深微,使事稳惬,直欲于前贤之外,另辟一径,绝句秘藏,至是尽泄,后人更无可以展拓处也。王阮亭司寇删定洪氏《万首唐人绝句》,以王维之“渭城”、李白之“白帝”、王昌龄之“奉箒平明”、王之涣之“黄河远上”为压卷,韪于前之举“葡萄美酒”、“秦时明月”者矣。近沈归愚宗伯亦效举数首以继之。今按其所举为杜牧“烟笼寒水”一首为当,其柳宗元之“破额山头”、刘禹锡之“山围故国”、李益之“回乐峰前”,诗虽佳而非其至。郑谷“扬子江头”不过稍有风调,犹非数诗之匹也。必欲求之,其张潮“茨菰叶烂”、张继之“月落乌啼”、钱起之“潇湘何事”、韩翃之“春城无处”、李益之“边霜昨夜”、刘禹锡之“二十余年”、李商隐之“珠箔轻明”、与杜牧之秦淮可称匹美。
唐末之绝句不少名篇。司空图之《赠日本鉴禅师》,崔涂之《读庚信集》、骨色神韵,俱臻绝品,可以俯视众流矣。曹唐《小游仙》、王涣《惆怅诗》至为凡陋,然“玉诏新除沈侍郎”,“他年江令独来时”,未曾无孤鹤出群之致。罗虬《比红儿》百首,胡曾《咏古》诸篇,轻佻浅鄙,又下二人数等,不知何以流传至今。
清沈德潜《唐诗别裁集--凡例》
五言绝句,右丞之自然,太白之高妙,苏州之古淡,纯是化机,不关人力。他如崔灏《长干曲》,金昌绪《春怨》、---虽非专家,亦称绝调,后人当于此问津。七言绝句,贵言微旨远,语浅情深,如清廟之瑟,一倡而三叹,有遗音者矣。开元之时,龙标、供奉,允称神品。外此高、岑起激壮之音,右丞作凄婉之调,以至“葡萄美酒”之词、“黄河远上”之曲,皆擅场也。----
清沈德潜《说诗晬语》卷上
绝句,唐乐府也。篇只四句,而倚声为歌,能使听者低回不倦。旗亭妓女,犹能赏之,非以扬音抗节,有出于天籁者乎!着意求之,殊非宗旨。
王龙标绝句,深情幽怨,意旨微茫。“昨夜风开露井桃”一章,只说他人之承宠,而己之失宠,悠然可思。此求响于弦指外之也。“玉颜不及寒鸦色”两言,亦复优柔婉约。
七言绝句,以语近情遥,含露不吐为主。只眼前景,口头语,而有弦外音、味外味,使人神远,太白有焉。
诗有当时盛称而品不贵者:王维之“白眼看他世上人”,张谓之“世人结交唯黄金”,曹松之“一将功成万骨枯”,章碣之“刘项原来不读书”,此粗派也;朱庆馀之“鹦鹉前头不敢言”,此纤小派也;李商隐之“薛王沉醉寿王醒”,此轻薄派也;元稹之“垂死病重惊坐起,按风吹雨入船窗”,情非不挚,成戚蹶声矣。李白“杨花落尽子规啼”,正不须如此说。
清施润章《蠖斋诗话-》-唐人绝句条
太白、龙标外,人各擅能。有一口直叙,绝无含蓄转折,自然入妙,如“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清江一曲柳千条,二十年前旧板桥;曾与美人桥上别,更无消息到今朝”,“画松一似真松树,待我寻思记得无;曾在天台山上见,石桥南畔第三株”,此等着不得气力学问,所谓诗家三昧,直让唐人独步。宋人要入议论、著见解,力可拔山,去之弥远。
清薛雪《一瓢诗话》
平生最爱随笔纳忠触景垂戒之作,如“昨日到城市,归来泪满衣;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子规啼彻四更时,起视蚕稠怕叶稀;不信搂头杨柳月,玉人歌舞未曾归”,“地湿莎青雨后天,桃花红近竹林边;游人本是农桑客,记得春深欲种田”,“一曲清歌一束绫,美人犹自意嫌轻;不知织女寒窗下,多少工夫织得成”,“一株杨柳一株花,云是官家卖酒家;惟有吾乡风土异,春深无处不桑麻”,“采采西风雪满篮,御寒功已倍春蚕;世间多少闲花草,无补生民亦自惭”之类,不论唐宋元明,中华异域,男子妇人所作,凡似此等,必自手录,未尝忘之。
樊川“东风不与周郎便,痛觉春深锁二桥乔”,妙绝千古。言公瑾军功只借东风之力。苟非东风之便,以破曹兵,则二乔亦将被掳,贮之铜雀台上。“春深”二字,下得无赖,正是诗人调笑妙语。许彦周谓:“孙氏霸业,系此一战。社稷存亡,生灵涂炭都不问,只恐捉了二乔,可见措大(呆子)不识好恶。
清钱木庵《唐音审体》(律诗五言绝句论)
二韵律诗,谓之绝句,所谓四句一绝也。《玉台新咏》有古绝句,古诗也。唐人绝句多是二韵律诗,亦不论用韵平仄,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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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尘
偶然路过,冒昧拜访。好文带走,敬请海谅!问好![em]e183[/em][em]e160[/e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