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悲戚的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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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看了那部电影《桃姐》。提前备了纸巾,等着泪如泉涌,可是,直到片尾曲响起,眼睛还是干干的。没有眼泪,只有无尽的悲凉。

  当桃姐在老人院逼仄的小房间中窸窸窣窣地收拾衣物时,当桃姐艰难地拄着拐杖在肮脏的洗手间外徘徊不前时,某个瞬间,我看到了更多衰老的和即将衰老的背影在桃姐身上叠加,一层又一层,满是负累和沉重。

  60岁的叶德娴说,她在桃姐身上找到了自己。

  这话,乍一听有点匪夷所思。一个是衣食无忧的女演员,一个是寄人篱下的老女佣,她们怎么会有交集?在柴静的访谈《看见》中,我看到春华不再的叶德娴一个人在空旷的房间中,寂寞地同一只猫咪说话,间或定定地翻开儿子幼年时的相册,轻轻感喟:“一生人只一个,血脉跳得那样近,而相处如同陌生,阔别却又觉得亲……”那一刻,你又会无比清晰地感知到,荧幕上下的这两个相距千里的老女人,分明有着同样的灵魂——孤独、寂寥、无傍无依。

  而这样的灵魂,在我们身边俯拾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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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下过道里曾寄居着一个阿姨,无儿无女无积蓄,60岁的时候老伴去世,经人撮合嫁给了另外一个老头。谁都知道,阿姨的再嫁是为了重新找一个饭碗,新老伴无疑是有这个能力的——离休干部,儿女俱在外地。而他遇到朴素勤劳的阿姨,无疑是遇到一个再合适不过的保姆。阿姨也的确恪尽职守,10年中,不顾体弱年高,尽心竭力地操持家务,伺候老头。后来老头瘫了,将近70岁的阿姨,一个人竟然可以将他从轮椅上抱上抱下。老头无疑是感动的,多次表示要对阿姨负责到底。怎奈世事无常,最终,老头还是先走了。久不出现的儿女们从天而降,极利索地办理了父亲的丧事,然后,房门落锁,将70岁的阿姨赶出了家门。

  无处可去的阿姨,只能在楼下的过道里简单地用布帘围出一方小天地,艰难度日。因为自知给楼上的居民添了麻烦,她很少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除了偶尔晴朗的天日。那样的时候她总会穿着黑黢黢的外套寂然坐在角落里,面无表情,木雕泥塑一般。白花花的头发和伛偻的后背上,写着硕大的两个字:绝望。

 

  面对这可怜的暮年,众人皆感慨欷歔却又无可奈何。令人欣慰的是,小区物业公司做了一件顶人道的好事,经过多方斡旋,最终将阿姨送进一家老人院。

  我们去老人院看阿姨。她的房间狭窄,响晴的春日里,阿姨坐在一室阴冷中,但满脸都是满足的笑意:“这里很好了,很好了,吃得饱,睡得暖,实在是托了大伙儿的福气。”

  看着阿姨颤巍巍的笑,心头的悲凉再次席卷而来。只不过,如今的悲凉不再关乎老无所依的凄清,而是瞬间体味到生之寂寥,让人无法不悚然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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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去,实在是人生中最最残酷的事情。不止是芳华凋零、青春不再,更是面对偌大的世界,你忽然成了赤手空拳的俯首就擒者。老人的无助和幼儿极其相似,可他们的境遇却有天壤之别。幼儿因为承载着众多殷切的爱和希望而备受呵护,老人承受的更多却是行将就木的绝望。

  没有未来,只有近在咫尺的终点,活着的唯一瑰丽,不过是回忆中那些灿烂的过往。更可怕的还有疾病、孤独……正如所有人都喜欢新生儿的笑脸,几乎所有人看到老去的亲人,心头多多少少都是怅然。而这又是谁都无法逃脱的现实。

  就如同所有幼儿都喜欢妈妈的怀抱,这世上怕也没有哪个老人不渴望子女承欢膝下的圆满。然而,现实的拘囿同样不容忽视:两代人之间频发的纠葛和矛盾、生活习惯的不兼容和个性差异,终究造成了孝心和“围城”的冲突,以及亲情对爱情的围剿。

    人类的规律,向来是自上而下地垂爱毫无保留,由下而上地尽孝则浅尝辄止。所以,羔羊跪乳、乌鸦反哺,更多时候不过是庙堂之上的说辞。将年老的幸福筑建在孩子身上,这本身就有着缘木求鱼的危险。

  子女不恭之外,那些年老的生命亦有着让人不堪承受的重负:工作退了,奋斗停了,老胳膊老腿的世界里,除了儿女,再也找不到别的着眼点。所以,难免有一哄而上的热情,难免有铺天盖地的痴缠。可儿女们正当盛年,有事业要忙,有房子要挣,有爱情要经营,有儿女要教育……面对观念不同、状态不佳的父母,他们难免不胜其累。

  不胜其累后,大多数人的选择是逃离。

  独居,或者入老人院,便成为衰老的最终窠臼。

  于是,我们轻易便可看到,更多的桃姐和叶德娴。

  从人性的角度来说,孤独对于老人,是天生的痼疾,无药可医。

  当子女无法成为衰老的救赎时,怎么办?

  影星李亚鹏妈妈的经历或许值得更多老人借鉴。

  李爸过世后,李妈将儿子当成唯一的支柱。盛名之下的李亚鹏却没有那么多时间来陪护母亲,不得已,他只能用失望一次次让妈妈自我清醒。对于一般老太太而言,指定要大骂儿子不孝,可李妈的选择是,失望过后另辟蹊径,寻找自己的幸福——她用了一年时间跳街舞、练瑜伽、写书法,生生让已经瘪下去的日子再次充实起来,自己容光焕发,也重新赢得了儿子的尊重。

  重生的幸福里依然有孤独的影子,但乌云却再也笼罩不了生命的苍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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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仔细想想,无论哪个阶段,人都不可能逃离孤独的如影随形。无论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少年,还是羁旅异乡的中年,孤独的宿命都像追逐花香的蜂蝶那样追逐着每一个人的灵魂。年轻时,我们用充实的忙碌来对抗与抵挡,当年已垂垂,双手空空时,何以对峙!

  世上有这样一些老人,用自己的行动,给出了答案。

  毕加索85岁那年激情飞扬,一年之内就创作了165幅画作;巴甫洛夫80岁时提出了大脑皮质反射学说;陆游85岁时写出的《示儿》流传千古;邓小平提出改革开放理论时,已经70多岁。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是太多暮年英雄的自问。对于庸常大众来说,这种诘问或许过于高蹈。但老而有为,哪怕只是强弩之末的挣扎,却亦有着以一当十、虽败犹荣的豪情。

  动物界有一个传说,所有大象都会在辞世之前的15天内,去往一个神秘的地方,就是大象的公共墓地。哪怕它从没有到过那个地方,但当最后15天来临的时候,它还是会很准确地找到自己的归宿。

  人类没有这15天的幸运与从容,但纵然不知归期为何期,却亦不妨碍我们从内心深处真正接受那份坦然——坦然的孤寂,坦然的宿命,坦然的清冷。就如桃姐执拗地选择在老人院终老,又如叶德娴所坚持的满目寂寥的一个人的生活。这两个来自不同世界的女人,用自己的行动向世人证明了一个真理——老而无力是无奈,但只要保住尊严,踯躅独行的寂寥中,亦可有仰望星空的骄傲与从容。

  生如春花之烂漫,死如秋叶之静美,乃人生两大极致。而在生与死的旅程末梢,我想所有人都更愿意看到,所有的凋零不悲戚、不绝望,哪怕遗世独立,满目洪荒。正因为认清了灵魂的本质,所以,不卑微,不乞怜,亦不苛求,只向隅微笑,看一朵朵落花化为春泥,温暖根下那小小的一方热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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