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冬

  旺子是我远房的堂弟。因为小儿麻痹症，从小腿有点瘸。走路时，他挺着胸，摆着臂，一副气宇轩昂的样子。村上的麻五说，这孩子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日后定然是一块材料。别看他学问不济，取鱼摸虾，掏粪砍柴，倒是一把好手。更绝的是，他竟天生一笔好字，惹得颇通文墨的祖父，都啧啧称奇。待到初中时，终因家贫，途中辍学。

  我的堂伯，专于算计，思量着让旺子学一门手艺。辗转反侧，且通了关节，终于去邻村学了剃头匠。不屑半年，剃推理刮，门门精通。回村后，他就在家中开了剃头店。因了旺子的手艺好，倒拉了邻村不少客人，气得他师傅，只有撅胡子的份。

  旺子23岁那年，冬季大雪，堂伯早起，开门抱柴禾时，竟在草垛里遇见了一位哑姑娘，都快冻僵了。服了姜糖茶，养息了几天，却也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妙人儿。邻里好事的二奶奶，百般撮合，自然，她便成了旺弟媳。

  一年后，堂伯家就添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孙子，八斤六两，喜得一家人合不拢嘴。因为在县城医院剖腹产，我找朋友帮了忙，旺子力邀我回乡吃喜宴。此时，我正被文化局借调，帮助编一本民俗方面的书，藉此机会，托便采风。

  回来后，我便将生小孩的民俗，挑灯整理，一并署了旺子的名，寄往《乡土》。月余，收到样报两份，稿费二十元。我请人将样报和十元捎给了旺子。听父亲说，旺子拿着有他名字的样报，在村里着实威风了一阵。

  大约是一年后的午间，旺子汗涔涔的敲我的门，是为我送龙虾来的，有十多斤，是他钓的。那时，这东西远没有现在的金贵。我叫了文友，在很熟的小饭馆里，用现烧的龙虾和啤酒招待旺子。他对啤酒很陌生，说是有一股楝树果的苦味，但依然喝了很多。席间，他很执意的求我帮忙，在城里为他谋一份混饭的差事。酒酣耳热中，文化馆的文友，很爽快的答应了。

  之后，旺子便在文化馆的录像厅里售票，工资很低，每月五十元，且日夜连售。很累但他却很快乐。数月之后，他居然隔三差五请我吃饭。这举动颇让我怀疑，莫不是贪污售票款吧？几番追问，他终于道出实情。在夜间售票时，他耍了一点小聪明：但凡遇着情侣，在给大意的男生找零时，他都短上二毛，三毛，用了这法子，一晚上，他竟能赚几元！我听了，很哑然。我知道，旺子，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旺子了。

  不久，我就用了一个藉口，让朋友把旺子辞了。

  我以为，他还会回乡下去理发。但他终归没有。听堂伯说，他去了城里的建筑公司，做了一名钢筋工。养家，是绰绰有余了。

  弹指间，旺子的儿子也上初中了。这小子，机灵得紧，成绩又棒。哑媳妇人脉好，又持家。旺子，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小小包工头。有俩小钱，竟在外面干起了沾花惹草的勾当，哑媳妇贤良，识礼，能忍的，都自个忍着。静夜里，眼泪，未知打湿了多少枕巾。

  今年春节，我回乡省亲，头一遭遇着了旺子。他不是回家过年，而是和媳妇离婚。他的心是铁了，八匹马也无法拉回。众人好劝歹劝，他竟兀自开着车，跑了。

  四月，适逢母亲七十大寿。按理，旺子也应该回来的。去电，他给我道歉。因为是上海世博园的附属工程，在赶工呢。我当然理解。旺子出息了呀。弟兄们说，也许，他这是乐不思蜀呢。

  可是，月底，却传来了不幸的消息，旺子车祸身亡！因为结工程款，他和情人一道宴请公司老总。酒后，情人开车，返回途中，在高架桥上，与一辆大货相撞，车毁人亡。

  再次见到旺子，已然是在殡仪馆里。他被整了容，依然是一副很神采的样子。而我们，却是阴阳两隔了。我受病榻上的堂伯委托，请了律师，专程去上海料理后事。不曾想，江苏农民工的死亡赔付，远比上海的低。

  我感到悲哀。

  旺子，从送龙虾到县城，似乎就注定了某种宿命。不，应该是，他的名字和我的一起，第一次刊出在《乡土》上，冥冥之中，有一种巨大的引力牵着，从闭塞的乡村，妄想破茧成蝶，而如今，他却涅槃······

  福兮？祸兮？

  我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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