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冬

   这里架着一台凉棚。四根碧青碧青的园竹被埋进土里一截，分别立在四方；竹竿的中端，又用四根竹梢平横着捆扎起来，互相连接。这竹梢也一律是碧绿碧绿的，捆绑的尼龙绳则是淡黄色的。两根劈成两半的竹片被交叉着固定起来，正好成为这个正方体的对角线。再在这对角线上交错地绑一些横木·柳条之类，然后就在这上面苫一块草绿色的防雨布，四周则围上一圈草编的帘子，一台凉棚便成了。既美观大方，又整洁清爽，可心的很，简单的很。

  这棚子无疑是架在整个地段的制高点，四周的蒿草什么的早就割光了，一股子蒿草所发出的香味直扑进鼻孔，好闻又惬意。正午的时候，棚子前面的一颗老柳上，知了知知知地叫个不停。歹毒的日头像无数把金剑直直地射下来，把人黝黑的皮肤嗮得直往外冒油，差不离就是泉眼了。这金剑歹毒是歹毒，可毕竟也有射不到的地方呀，比如这棚子里。日头照不到，可那风呢，却一股劲的往这儿钻。一阵河风来了，“呼——”像淘气的娃娃，从草帘子的缝隙里钻进来，凉快的要命。不是夸口，几块冰激凌都抵不了它顶事，不信吗，那就试试！

  棚子里的摆设很简单，靠里面支着一张单人床，再者是三把小折叠椅；右角安着一只小缸，盛满了水，清澄澄的；水缸边上，有一只木架，木架上坐着一只脸盆，脸盆里一把钢刀，亮闪闪的；一条蓝色的毛巾挂在脸盆下的木架上。就这些。

  棚子的篱门边，静坐着一位老头，头发花白。他的脑门很宽，眼睛细眯细眯的，溢满了笑意。脸颊上的皱纹深的很，脸色红润润的；而那胡须呢，却是淡淡的橙红色。他的胸前抱着一台“红灯”牌半导体，半导体里，咚呛咚呛的锣鼓点子敲将不息。老人听的很入神，脸上迷醉迷醉的，彷如喝了蜜酒一般。此时，正值夕阳西下。一轮圆圆的火球悄没声息地滚下去，静静的，像怕惊动了谁似的。一片金黄的阳光照映到他的喉结和胸襟上，他的突起的喉结动了两动，宽且厚的嘴唇在品咂着什么。

  这时，柳树上的知了又叫了起来，依旧是先前的那种调子，烦人得很。半导体里，川剧已经播送完了，老人关了旋钮，恋恋的。他抬起头，夕阳下的洼地上，满目尽是碧绿油油的藤蔓，从这垄探到那垄，互相牵连，一望无际。一阵轻微的晚风拂来，硕大的锯齿状叶片便左摇右摆，遍处镀了一层霞光。在浓密的叶片间，一只只圆滚滚的大西瓜静静地窝着，泛起青溜溜的光晕。那橙黄橙黄的，则是最纯种的蜜瓜，甜津津的，流香四溢。鼻头那么一嗅，喔，直香甜到肺腑里，让人觉得，这垂暮的黄昏也是香喷喷的了。老人咂咂嘴，金黄灿灿的喇叭花对他淘气的点头，他不由得孩子般笑起来，笑得很甜，很满足。

  远处，传来老牛极清脆的鸣叫，哞的一声；村庄上空，开始升腾起一股股晚炊的烟蔼，袅袅地汇聚着，漫融进云层里。头顶上的知了叫得更欢了。老人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弯弯村道上。村道上什么也没有，显得寂然而空旷。他抬手看看表，又四下里张望，紧抿着干瘪的嘴巴，开始不安起来。

  像是从天而降一样，一群孩子们刹那间出现在篱门前。他们笑嘻嘻的，欢蹦乱跳地蹦过来，接着排成整整齐齐的一路横队，可着尖嗓门儿叫：“爷--爷！”“爷——爷！”“爷—爷！”一声接着一声，报数一样。只剩下最后那个小不点儿了，他不过比那大冬瓜略微高一点点，头上留了一个小“寿桃儿”，桃顶上的那撮最长的头发被编成一根小辫，用红头绳缚着，耷拉着垂到脑后。他咧着胖嘟嘟的嘴巴，露出一颗阖阖牙，吹鼻子瞪眼睛地做个鬼脸，两只小手唇边卷成喇叭状探过头来，“光棍爷爷！”脆亮脆亮的一声，接着就“嗵”地一下跳过来，一头扑进老人的怀里，快乐的笑过不停。那小脑袋抵着老人的心窝，直摆直摆的，像撒娇的小牛犊。

  老人一边搂紧了孩子，嘿嘿嘿慈祥地笑着，，满脸红光奕奕。胡子拉茬的对着孩子的腮帮，“小二毛，乖孙子！乖孙子！”嘴里一股劲地囔着，总是亲不够。呼啦一下，孩子们全都围上去，这个抱爷爷粗壮的大腿，那个拽扯着爷爷的衣袖；一个搂定了爷爷的颈项，又一个用手呵着爷爷的咯吱······二毛眨着葡萄珠似的眼睛，一双肉滚滚的小手，抚弄着爷爷下颌上的胡须。“孙子，孙子！都是爷爷的孙子！”老人心窝里被撩拨得痒丝丝的，蜜甜蜜甜。他笑得泪人儿似的，不住地喘气。

  玩累了，笑够了，老人站起身，开始了每天都有的例行公事。他大手一挥，故意板起脸，庄严地宣布：“小鬼头，摘西瓜去！”

  “嗷--”孩子们欢呼着，雀跃着，前呼后拥地跟着老人，径直向洼地的西瓜田奔去。他们眼尖，抢先在前面瞟着了大的，用手指弹着，发出悦耳的响声，再蹲下身，用耳朵对着，仿佛要听出什么响声来。老人颠儿颠儿的，拣最大又好的摘了，让孩子们抱在胸前。一路上，孩子们叽叽喳喳，快活得花喜鹊一般。

  一只一只的西瓜在脸盆的清水里洗净了，孩子们七手八脚，用挂在木架上的毛巾把瓜上的水擳干了。老人抄起瓜刀，使力往下一按，呱——，一只西瓜便被杀了。呱——又是一刀。

  孩子们捧着一块块粉嘟嘟的西瓜，忍着口水里的馋虫儿，纷纷举起手臂到老人唇边。“爷爷，你吃，你吃！”“哎，哎——”老人笑哈哈地应着，俯下硬朗朗的身板，先在二毛踮起脚尖举着的西瓜上欢欢势势地咬了一小口，呱唧呱唧地嘴嚼着。“爷爷，吃我的！吃我的！”孩子们一个个着急地叫了起来。“哎，来了，——来了！”老人又把嘴对住了第二块，第三块······

  棚子里，孩子们捧着西瓜，正在狼吞虎咽地啃着。一个个都高仰起头，西瓜几乎被扣在脸上，他们也全然不顾，只听得一阵呼啦啦的响声，那蜜津津清洌洌的汁水顺着孩子们的两腮流下来，又滴溜溜地流进颈窝里；······老人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依旧嘿嘿地憨笑。他来到二毛身边，用手捏住了他的那根小辫辫，逗趣地说：“嘿嘿，竖电视天线啰！”扑噜一下，孩子们有的跌脚，有的拍手，一个个笑的前仰后合。二毛笑的打个喷嚏，团在嘴里未及下咽的瓜瓤整个地喷在老人的脸上，这一下，大家全都炸了窝······好一阵，才止住了。老人轻轻地拍着二毛的后背，“慢慢吃，慢慢吃。”又用手指弹着二毛渐渐鼓起的肚皮，蹦蹦山响。“吆，都快成一个熟透的大西瓜啦”！

  待孩子们吃毕，老人将地上塑料布上的瓜皮收拾净了，又打来一盆清水，轮个儿给他们擦手，洗脸。洗罢，早就有孩子囔：爷爷，讲故事，讲故事！“

  “讲故事！讲故事！”

  孩子们全都囔起来。

  老人笑吟吟地点点头，脸上愈发地神采了。他一屁股坐到单人床上，擦把脸上的汗水，绘声绘色地给孩子们讲了起来······

  夕阳早已沉没了。西天上，五彩缤纷的晚霞在燃烧。一片琥珀色的光辉透过棚子前面的篱门，照在老人脸上。老人细眯着眼，看着孩子们一双双睁大的渴求的眼睛，神情肃穆。在这瞬间的感受里，他突然觉得，黄昏，原来竟也这般迷人····· ·

  ······那片琥珀色的光辉从老人的脸上移近他的颈窝，又移近孩子们的脑袋，斜过篱门，······渐渐，渐渐，移近门前的老柳，融入到落霞的余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