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尖锐,坚定地迷茫——读余华《第七天》

个人日记

余华新作《第七天》,毁誉参半,这是很多年前读他的《许三观卖血记》和《活着》后再次读他,时光已变,他的味道未变,同样令人感到悲伤、柔软和隐秘的力量,之前并无情绪的酝酿,也无任何征兆,不觉中,心里已溢出咸热的液体。你深会,他的体贴入微,他的深刻抚慰,是他悼念这个世界的方式,更是我们纪念活着的艰难与卑微的方式。这种体恤,如同给那些与相爱的人永别之后安排的重逢,虽然没有了体温,没有了气息,但是他让他们重新聚在一起,重新彼此感受着沉默,以及沉默里的彼此,伸出手彼此抚摸着对方的伤痕,就像自己是回到森林里的一棵树,一滴回到河流的水,一粒回到泥土的尘埃。这是永别的抚摸,也是重逢的抚摸。很久以来他们在分开的世界里彼此寻找,终于重逢时,有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你来了”,于是有人和道:“我来了”,饱经风霜以后,他们汇成一群,汇聚的声音像黄昏里的鼓声,微弱而节奏清晰,一下、两下、三下,直到成为一片和声。这是宽阔的沉默里涌动的千言万语,是卑微者的自我诉说,是作者的深度悲悯和敏锐预言。于是,在一段时光里,亡者们变成了不朽。

13万字的长篇,篇幅不算很长,一天的时间内就可以把这部新作读完,七天的故事,也收放自如,叙述简洁明晰,有《许三观卖血记.》的风格。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个亡者,时间范围是死后的头七天,故事围绕着亡者的回忆和这七天的见闻展开,这样的角度让人心无旁骛的怀着悲伤和哀怜跟随角色行进。往生者的角色定位让人物无限被动,这种角色的设定显示出余华对今天社会中,某一种生活在底层与困境中的人的深度理解和悲悯。他们被剥夺,被损害,失去了生命的主动性,若游魂一样,并且死无葬身之地。故事是由游魂的相互交流而串联的,仿佛都没有内在关联,但又彼此相通。一个旁观的相邻视角,一个共情的悲剧入口,深深浅浅交织,反应着当下无边无际的恶劣现实。什么是贫穷,什么是低微,是大地上移动的坟墓。万物都会走向死亡,只有人除外,是死亡向他走来。

作者一开篇故事主角出场后有一段描述这样的:“我意识到这是一个重要的日子,我死去的第一天。可是我没有净身,也没有殓衣,只是穿着平常的衣服,还有外面这件陈旧臃肿的棉大衣,就走向殡仪馆。我为自己的冒失感到羞愧,于是转身往回走去。……,我回到出租屋,脱下身上不合时宜的衣服,光溜溜走到水槽旁边,拧开水龙头,用手掌接水给自己净身时看到身上有一些伤口,裂开的伤口涂满灰尘,里面有碎石子和木头刺,我小心翼翼地把他们剔除出去。……,净身之后,我湿漉漉地走到衣柜那里,打开衣柜找我的殓衣,里面没有殓衣,只有一身绸缎的白色睡衣,……,现在我穿上了它。我准备走去时觉得缺少了什么,我返回出租屋,在衣柜里寻找黑布,寻找了很久,没有黑布,只有一件黑色的衬衣,因为陈旧,黑色已经趋向灰黑色。我没有其他选择,只能剪下它的一截袖管,套在左手的白色袖管上。虽然自我悼念的装束美中不足,我已经心满意足。”这段描述,让我觉得自己仿佛是沉到水底的一株水草,静静地在深渊般的水底看着头顶的一片白茫茫。他不向我求什么,他不向我耳中陈述他的名字,当他离开的时候,我独立静默的站着,看他的灯无用的消失在众光之中。如白茫茫的雪花纷飞在天空中,无形、轻飘、含泪而黯淡。他的左手臂上黑纱是最深隐的触摩,自我悼念的意义最终是指向我们自己的。带着那一挽黑纱,在断念涅欲之中,他已不需要拯救,因为可能他向我告别只是为了要再回到我身边,或者我回到他身边。我只能拭去眼泪,绝不安慰,只把双手紧压在心上,压碎了自己的胸膛。

主人公和养父前后死去,这部分主人公和父亲的感情是书中最核心的情感,也是小说最动人的地方,胜过于他描写的爱情。父亲是养父,非同一般的养育之恩,他们之间感情的表达没有任何剧烈的剧情或者煽情的言辞,更多的是沉默和领会,还有甘愿,这样的情分,在处理父子情感时,是很难得见到的,这种情感几乎如同一种深刻的爱情包含着的全部形式和内容:牺牲、包容、奉献、理解、抚慰、甘愿。而作为死者的他们,你在他们空洞的脸上看不到你想要的表情,所以,这样的情感就深深地在表情之下如春天的草坪,长着繁盛的花朵和绿叶,勃勃生机,万物生机如此。有一段的情节:养父患癌症之后,作为儿子的主人公变卖了唯一住所,辞了职,离了婚照顾着父亲,而父亲怕拖累儿子而不辞而别,最终在寻找儿子儿时停留过的一块石头的路上,故去了。走的时候,穿着的一身新的铁路制服还被一个拾荒者脱下来穿走了。儿子一路寻找,一路绝望,最终也因一场意外离开人世。这种对人物情感的精准细腻描写,以及让事件不动声色的导向意义的广袤边境的安排,余华是炉火纯青的,当年感动于《徐三观卖血记》也是这个原因。他对人物在当下某种处境中,和亲人的关系的处理,是特别而温暖的,是出其不意的,是没有杂念的,是超过了人物身份的,是磅礴闪亮的,这就是余华吸引我的地方。你看得到的就是这些,其实远不止这些。爱是我们往昔的脚步,往昔是我们将至的尘土。

这部小说的败笔是:余华对现实的处理,就是他把太多社会新闻的热点,譬如贫富差距对立,社会不公,强行拆迁,警民关系,群体事件,底层贫困极端化,道德价值沦丧等等巨大的信息量都放到了小说中,仿佛是在看过去几年内发生过的所有重大事件的新闻串烧。每个新闻事件背后少了深度的探查和审视,就仿佛是刚刚登上一架梯子,它却突然破碎了,以至于我们只能顾着在地上扶着疼痛的伤处呻吟,而没有能看到道路、旅程和抵达。关注当下,但是怎样表达,是个难题,尤其是失去了一些绝对是非的观念以后,怎样处理当下面对的现实,是个挑战,也是对余华这样一个我们寄予了厚望的作家的过高要求,我们自己难挡当下的尴尬和不堪,希望作家能给一个角度一个切口,让我们找到得以为继的理由和路途,或者一个得以释然的借口。这是多么难于完成的呀,就像一个人一直在走,一直在迷路,一直走在迷路的路上。余华没有逃出此局限,我们希望看到更深入的剖析,但作品似乎过于急躁,把社会新闻堆砌了起来,并且用二元论的角度立足委实有些单一了,现实和人性的复杂、深邃的地方,他没有给我们新意。这样的现实没有足够内涵,也就不具有击垮对手的力度,同时作者的幽默感也没有达到击节的效果。但是,现实的真相在已经被划定了的范围内是不容易突围的,这是种无奈,毫无疑问。

很多人对现实中的“当下”是有疏离感的,作家也如此,卡夫卡、博尔赫斯、张爱玲、钱钟书等似乎都不是紧跟时代事件发生而表达的作家,如那个时代的战争与社会变革,在他们的作品中并不多见。他们对事件本身都具有相当的疏离感,但是作品的人物却实实在在是活在那个当下的,具有那个当下的血肉和阴霾,是深入骨髓的。疏离感,具有其尖锐的一面,可从现实中见人的跪趴之姿,我自怜惜众生,从人间烟火处返身,从他人处返身,回到自我关照的天堂。有些伤口不能消失,不能合拢,只能这样凭借自心,沉默往返,走完这乏善可陈的一生。所以,我想现实不是外部社会当下的事件就具有优越性,每个人的存在都是一种现实,内向的生活也是一种现实,面向内心,面向人性,面向孤独,面向失败,有悲悯,有体谅,有倔强,有光亮,这是每个人在当下中的内化力量,也是每个人在现实中的绝望抵抗,或许就是一条生路。

《第七天》还是一本好书,余华做的是积极的尝试,书的意义有多大,还得走很远的路才能体会。书的最后几行字是这样的“那里树叶会向你招手,石头会向你微笑,河水会向你问候。那里没有贫贱也没有富贵,没有悲伤也没有疼痛,没有仇也没有恨……那里人人死而平等。‘那是什么地方?’‘那是死无葬身之地’”。这是作家的悲悯,作家的反抗。

                                                                              2013-6-26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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