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别的记忆,不止来自火焰的花朵——读里尔克《艺术家画像》

个人日记

里尔克《艺术家画像》分为两部分:《沃尔普斯维德画派》和《奥居斯特•罗丹》,他为《沃尔普斯维德画派》写的导言部分就已经非常精彩,正文读了一半已经忍不住想背下他的大部分句子。他的语言就是我正在等待着的一种,我在努力的道路上遇见过上千种表达方式,来表达我内心的上千种经历,但是此刻我一眼就认出了他的特质,或许,我将不再需要从一个事物走向另一个事物,我已经从他的眼中为自己最深刻的经历找到了明显的标志。就像灯光照进了一个微小的世界,它照亮了一堵墙壁,照亮了一棵树。里尔克的散文如此美,是没有想到的,在他诗歌里,我未能看到的一部分他,或者说未能完全理解的他,在这里呈现出了新颖的、深刻的、流畅的无限可能性,一反他诗歌里挣脱现实的内向性,他踏实严谨真诚地工作着,并用准确无误的观察力和鉴别力,沉着镇定地表达着他的诗意。这是一个惊喜,也是一个意外,因为它们更有力,更持久,越完美和朴素,越成熟,也就越接近生活或者画作或者诗人的本质,直到在生活的顶点和心灵相遇。另外,艺术家和诗人的魅力和权力,是在于追求“谜”或者就是“谜”本身,所以,里尔克也不例外,他在《奥居斯特•罗丹》表现出了另一面,在那里,我看到了诗人的局限,这是一种非理智的,没有诗意和美感的弯曲形态。

沃尔普斯维德是德国北方的一个小乡村,1889年,那里成为了一些不再沿袭学院派方式的风景画家聚集之地,里尔克也在那里生活了一段时间,期间受一出版社之托写一些“沃尔普斯维德画派”画家评传,似乎他是勉为其难的接受了,原因是为了生计。结果却是,《沃尔普斯维德画派》中,里尔克无一不极其准确地抓住了五个画家及其作品们的本质和特点,他们看似各有尖锐的、孤立的、危险的、伤感的、好斗的东西,却又是拥挤在一起的,沉默的,互相依赖的,如同与某种不可见的东西系在一起。整部评传可以当做诗歌来读,可以当做音乐来听,可以当做小说来看,其中人性的深邃,鉴赏的精准,风格的纷呈,表达的浓郁,使一切都充满张力和平衡感。有消失有遗忘,有辽阔有虔诚。总体是踏实的,成熟的,诚挚的,不铺张的。他让我们看鸟的翅膀,我们却看到了折在翅膀上的天空。

而作品的另一部分,《奥居斯特•罗丹》似乎是里尔克真正投进了“热切愿望”的作品,可能正因为如此的“热望”和膜拜,他的这篇关于罗丹的赞歌读起来却实在是乏善可陈,无论罗丹的任何作品,一律是极尽赞颂之词,如此长篇累牍地铺天盖地不加判断地扑上去,而词汇远远不够,于是让人倍感词穷武黩,你会感觉他反复在一种喋喋不休地盲目中迷失,同时我们也昏昏欲睡。这样的崇拜和盲目,令人心生厌倦。罗丹的作品和生平,我也了解很多,但是并非全然里尔克所说的这样,所以,有一些遗憾,有一些悲哀。于是很快地便读完了《奥居斯特•罗丹》,只觉得里尔克是在建造一座祭坛,而这个祭坛只有一个表面,被周围环境所包围,所笼罩,所照耀,只有这一个表面,除此之外,没有太多。他希望全部彻底地学会赞赏,的确全力以赴,他看到那个时代内心世界的最后面孔,这个面孔有与自然相联系的特征,但同时,这种联系消失了。

里尔克说,“我们内心里所面对的,常常是不熟悉的事物。”我喜欢他这样的忐忑不安和谨慎节制,因为这样才能看到世界在成长,预感到人们面前有千万条隐蔽的道路,它既色彩斑斓,又举目荒凉,这片天地终止于布满星辰的地方和尚未落雨的地方,但是,它们也开始于这里,在我们的脚下,它们也栖息在这里,在每一个晨昏轮回里,它们若有所思的附着在一切事物上。所以,看得见若有若无的希望。在我们脚下是一条通往人的路,别无他。因为没有可以完全效仿的东西,所以,我们便唯有继承自己谜一般深刻的人格,继承父亲和母亲,继承已经忘却的痛苦和美,继承过去发生过的偶然以及必然。就这样,我希望能做一个平静而深刻的人,有自己的童话,有自己任意的方向。但是,我们赋予一种表情某种预言式的意义,但我们却不能穷尽它的全部深度。

东西都未丢失,甚至还有多余的,所以,是丢弃一些自我重复的时刻了。

诗人应该是怎样的?里尔克的一生是内向性的,他也执意的向内心走去,他说自己是个“倾听的人、忍耐的人、主张缓慢发展的人”,所以,他绝不颠覆,也不主张。但是他依附一些“艺术保护人”生存,他说这种顺从不是别的,而是一种极度的摆脱。这或许就是他诗歌的隐秘源泉,也是他终极的命运。就如那他给自己留下的令人不得其解的墓志铭:

 “玫瑰,纯洁的矛盾,喜悦

不是任何人的睡眠在这样多的

眼脸下”

心快不能呼吸了,还是回到里尔克和画家们眼里的沃尔普斯维德的自然世界吧,那里有草场包围着的村庄,有长满青苔的茅草屋顶,山上覆盖着一片弯弯曲曲的橡树林,无数溪水蜿蜒其间;村庄中央有一片开阔的广场,周围围绕着古老的欧洲红松,广场上竖立着一块方尖碑,是为了纪念开拓者而立;眼前有荒原和沼泽,田野和草场以及黑黝黝的橡树林;同时有些东西在闪光,打破着大平原上的单调:溪水在闪闪发光;农夫手里的蓝色缰绳也闪着磷光,莹莹作响;远处公路上走来的一对农民夫妇,他们穿在身上的深红色上衣,也在闪闪发光,好像是内部的火把他们照得通红。远处,一个穿着浅蓝色劳动服的工人站在一棵银灰色白桦树旁边,他旁边的茅舍,被刷成红色,有茂密的常青藤攀爬,几乎触到屋顶潮湿的青苔,而这青苔甚至覆盖了围绕着房屋的梁柱、火炉的墙砖和篱笆黄色的木桩。是那里的空气,柔和而潮湿的空气使一切有了如此如魔幻般的颜色。那里地阔天空,那里充满生机和朴素,那里有音乐在流动,有交响乐奏响之前的时间停顿,在那里,我们不需要认识自己,也不需要到处旅行,随时都可以信赖,或信赖花朵,或信赖天空,或信赖农夫,更重要的是不需要质疑自己,无论是微不足道还是狂妄自大,无论是沧海桑田,还是初生如旭,都可以汁液饱满地像棵树一样伫立,就像伫立在有暴风雨的春天里。这就是里尔克和画家们的沃尔普斯维德,也是我的沃尔普斯维德。除了辽阔和闪亮、斑斓,还有一些贫乏、粗壮、质朴,仿佛,有些时候,你刚从亲人们围炉而坐的屋子里走出来,外面没有动静,月夜里见不到一个人影,周围连鸡鸣狗吠都听不到,但是当你回头看时,你会充分感到那间屋子亲切而宁静,仿佛是它温暖了你的身体,随时随地你都会返回到这间屋子里去。

在这里可能产生的和已经产生的,首先是一种生活。可能是弗利兹•马肯森的专注,专注于人性背后的情感,他观察那些农舍里的人们,明察秋毫,深思熟虑,就像观察一片土地,一颗心,一只眼睛,但如果那里没有爱,他便闭上眼睛。对马肯森来说,人物形象意味着:风景的精华。因为有的人,他们的命运是从自然的影响中产生出来的,而且只能从这里产生;可能是奥托•莫德尔松的深刻,他是一个精神上不同于邻人的人,当他表达自己的认识时,自己却消逝了,如同雨点消逝在大海里一般。他学习在众人那种神秘的杂乱当中掌握节奏,他学习如何让环境以引人注目的方式参与到人物中去,而这些人物重又走入环境中来,消逝在环境中,并用一种不显眼的形态把自己伪装起来。人们似乎是把一个色彩斑斓的世界踏得粉碎,然后搅拌在沼泽里,他便在这样的沼泽里找到了他层次分明、协调有序的生活;可能是弗里茨•欧沃贝克的沉默,他已经习惯了与物一道生活,所以沉默。他真挚、粗犷的画作对世界一种伟大、动人、天真的肯定。没有什么是不确定的,一切都可以转化为实物,丰满、密集,连天空也是无法回避的实物。他置身于自己存在的地方,为这个世界找一种平衡的力量;可能是汉斯•阿姆•恩戴的广阔,他不仅只是作画,他在书籍里、音乐里,到处都能找到同类和知音,找到延伸。于是,他的风景画如同一支完整的交响乐队集中在画框的空间里,什么都不缺乏,强烈,多声部,具有澎湃汹涌的广阔性和流动性,在生活中变幻多端,显示出了比一生当中经历的贫乏的过去多得多的东西;可能是海因利希•弗格勒的隐闭,他关注自己的花园,花园里的枝叶以及爱情,在他的面前,春天深深的敞开着,那些花朵不必为结出果实而养精蓄锐,而是不停地生长,长得越来越茂盛,越来越丰润,但花园不对外开着门。除此,他关心来自时代和梦境的回忆,生活有着宁静而封闭的乐趣,他自己就是一首歌,每一天都长在春天的最后一天里。

还有别的记忆,不止来自火焰的花朵,还有小小的萌芽,突然出现。那是我们所有的生活。

 

                                           2013-7-8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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