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宅那院(一)

岁月留痕

                        
    我目前生活的小城,是有地理志文字记载的。古时称松州。那时的松州城得益于西拉沐沦河支流——老哈河的养育,古树参天,森林茂密。印证这一切的是我童年常去的城市公园。文革之前,这个公园曾经是一座占地面积很大的清真寺。矗立在公园门口有三棵巨大的古柏。那时,每一棵古柏是需要我们五六个玩伴手手相牵方能楼抱起来。儿时记忆库存里,这里不叫松州巷,而是叫五中街。母亲娘家的大宅院就坐落在这条街中央。比起我们城南的家属院,这里,是我们童年最喜欢去的地方。每周或者隔几周,母亲会带着我们姊妹几个去姥娘家玩一天。那是我们感到最开心的事。

    小时候就知道姥娘家房子和我们这里其它人家不一样。青堂瓦舍,雕宇轩窗,尤其院门口那对雕刻精致的狮子,威风无比。距宅院百米外的上马石凳,更是普通人家所没有的。朱红色的大门中间镶嵌一对貔貅
状铁门扣。若想进这宅院,必得叩响这道门环。叩门响过,住在门口对屋的大妗家就会跑出表哥表姐将我们迎进门去。进门左转,即能看到姥娘家的正厅房门。住在姥娘对面屋的二妗立马迎我们去堂屋。惟有这时,这所宅院的女主人——我姥娘才会迈着颤巍巍的小脚步走出堂屋,为母亲沏茶,给我们拿些不常见的好吃物。过后,二妗家的表哥表姐会带我们出老屋门厅,去老屋左侧那方百草园玩耍。

    说起这方百草园,所见之物虽然不比鲁迅笔下的百草园精致,但这里生长和种植的花草却具有北方花卉特点。春天,金黄色的迎春花合着盆栽次第开放;初夏,游弋在荷叶下的金鱼更是养眼养心;屋檐下,忙碌的燕子时而飞进飞出,喂养着房檩上燕巢里的雏燕;深秋,红红的大大的石榴挂满那棵石榴树枝头;冬日,花草凋零,雪花飘落。盆栽被搬进姥娘的窗台,盆盆绿叶生机无限,那秋海棠在这季节里,依然脉脉含情,盛装绽放。然这片花园依然不会寂寞,漫天的雪花会把这里成就为天然的溜冰场。飘荡在冬季里的欢声笑语,仍旧是那样开怀……

    和老屋并列一排的三间青瓦房看上去比老屋矮一些。和老屋有大概有一间房的距离。这里生长着一棵高大的榆树。春天,嫩嫩的榆荨挂满枝桠的时候,大妗家的二表哥就爬上树去,掠一些黏黏嫩嫩的榆荨下来。手巧的大妗有时掺上些小米,会做出香喷喷的榆荨饭,比起我们天天吃的玉米面饼子,不知好吃多少倍。长大了才知道,大妗家孩子多,供应粮食也是不够吃的。平时金贵的小米只有我们来的时候才会吃到,掺些榆荨不仅好吃,其实也是为了省点小米。在姥娘五个儿媳中,唯有大妗是美人。听母亲说,大舅年轻时是个不着调的公子哥。若不是大妗会持家过日子,四儿五女一大家人的日子不知道会过成啥样。二妗家只有一个表哥两个表姐。表哥继承了二舅的弹打琴拉唱等天赋。小伙长得精神。听母亲说,若不是二舅的“历史问题”,表哥在风华正茂的年龄里,早就被国家某音乐团体录用为专业小提琴手了。在我长大后,某一日看母亲心情不错,特意打听了二舅的“历史问题”是咋回事。母亲端详着二舅的遗像,抹着泪说:“命,你二舅就是那命。”原来,抗战胜利后,姥娘家曾经进住过八路军,看到高中毕业精精神神的二舅,首长很是喜欢,提出给他做个警卫员。在马桥上有买卖及店铺的姥爷虽然心里不愿意,可又怕得罪八路军首长,硬着头皮答应了这事。谁知道,有一天二舅从部队上跑回来了,称“队伍上太苦,偷跑回来的……”哪想到,其实二舅是有任务被派回家的。那时的小城,凡是有“人丹”二字的地方,都是地下活动的接头地。因为二舅上线领导牺牲,二舅失去了与组织上的联系。迫于生计,他去了邮电局找了份差事。做了译电员工作。为了地下工作掩护的需要,二舅同年又加入了一个国名党的青年组织。文革期间,这事被知道二舅底细的同事揭发,成为“历史反革命”的定罪理由。除牢狱之灾以外,一家人被打入偏僻的农村。直到三中全会后,家人不断层层申诉,才得以平反。平反后的二舅被安排在某电力部门工作,因为一次高空作业出了事故,致残了。最后在床上终其一生。二舅最喜欢拉二胡,尤其喜欢在月明星稀的时候拉起《二泉映月》那首曲目。如今想来,刚强不曾流泪的二舅,是在对月倾吟其悲苦的心曲……

    这宅院的女主人是姥娘,可是真正持家的却是美丽贤良的大姨。大姨除了支配佣人安排三餐外,还要亲自照看姥爷的心尖子——老舅。虽然在老舅之前有三舅和四舅。长得像人参娃般的老舅最讨姥爷喜爱。“你二姨三姨上学早。如果不是你大姨把我送到学校,我还是到处疯跑的四丫头。”每当想起大姐对自己的好,母亲感谢大姨的话语,总会挂在嘴边上。“妈,你不是说吃了姥娘接奶嘛?”不懂事的我,小时候一次次追问这事。而我真正知道“吃接奶”的真相后,我才懂得姥娘对失去小姨的心痛。抗战胜利前夕的1940年,母亲两岁,母亲的小妹妹,我的小姨刚满一周岁。两姊妹同时被传染,患了鼠疫。姥爷急忙送小姨去了当时一家日本人开的医院。注射一针后,孩子就没了。依然吃奶的小姨没有了,奶水由母亲继续吃,在我们这里叫“吃接奶”。老娘后来提及小姨治病没好,反倒送命的事,唠唠叨叨地说:“挨千刀的小日本,没有一个好东西。活生生的闺女,让他们给治死了……”而我两岁的母亲,得益于姥娘的土法治疗,用大烟敷在身上各脓包处,几天下来,母亲的小命竟然保住了。在姥娘的脑袋里,那家医院是日本人开的。医院治不好病人,就是在杀人。难怪,晚年的姥娘看到电影电视上的日本鬼子就骂街。

    姥娘一生为姥爷生了五儿五女。比姥爷小17岁的姥娘最大爱好就是看戏。
    头道街 ,事实上,我一直叫它戏院街。原本有一处堂皇的戏园子安营扎寨于此。那戏院不是露天御风的戏台子,而是远如天幕穹顶圆阔的戏院。在每日渐深的夜色里,一出出满堂红的文戏舞剧还魂登场。满目流盼的青衣,英俊风神的小生,在灯光下缱绻辗转。板胡京胡咿呀三叹,唱念做打似断还连。车辇、戏装、香烟、茶水、人力车夫,小贩叫卖,台下人影攒动,暗香盈盈,叫卖声喝彩声叠加一起,戏里戏外,更是一派幽深之境。母亲说,很少看到姥爷和姥娘在一起的说笑,虽然是儿女缠膝左右,姥娘的光彩照人和日渐老去的姥爷看上去更像父女,何况姥爷脸上有出麻疹留下的白麻子呢。

    母亲说:“你们小时看到的那三间青瓦房从前是我家的油作坊。每天送到铺子里去卖的香油、麻油、豆油、葵花油都是由我叫白爷爷的老头磨出来的。有一天,我对白爷爷说:‘咱家的油咋卖不光啊?”白爷爷听后,现出不悦神色说:‘傻丫头,不许说傻话。’也许是我说话的谶语成真,也许是我们家的好日子到头了。那天下午,你姥爷突然被好朋友马伯伯从马桥上背了回来,说你姥爷病的不行了。后来,我们才知道是急性阑尾炎夺走了你姥爷的命。那年,我十岁。” 闻听父亲故去,远嫁到林西刘家大院的大姨携大姨夫回娘家为姥爷奔丧。发送姥爷过后,公子哥般的大舅开始掌管家里的店铺。马桥上的买卖让三舅学着去做。面对过惯富裕生活的这宅院老少来说,那宅那院的天,塌了……

文章评论

旗云

大宅院的后续故事。。。

旗云

茅舍泥坯堂前燕,榆树米钱饱万家,这些,过去咱都曾经历过,感慨。。。

红绿蓝

惠子姐的写作就像电影一样,读之历历在目

麦子

欣赏美文!待续大宅门里的故事…

一凡

惠子姐的笔触下,妈妈像城南旧事里的英子在娓娓道来一个家族的兴衰。

海之舞韵

每每读姐姐的文字都有种说不出的温馨与感动!

秋水无尘

那些老故事,迈着款款的步伐,穿过时代的风烟,带着古旧的气息,一步一步来到我们面前,有几分沧桑,有几分坎坷,还有几分辛酸。期待姐姐的后续故事!

荒原

古色古香的文!这个大户人家,这个巍峨的院子,一定有着无数动人的故事,每个故事都与时代对接……以惠子的文笔,一定会写成厚重的、回肠荡气的长篇史诗。我喜欢并敬重这样的文字!莫言、张艺谋也是如此……

忘忧草

我读过一些反映清王朝灭亡后宗室子弟生活的文字,总觉得那是历史,今天看了姐姐的文字,才真切的感到相似的际遇竟如此贴近我们的生活,不再是那冷冰冰的白纸黑字,姐姐受累,接续着写下去,留给自己留给别人,以亲历者的笔触凭吊逝去的时代。

晒月亮

那宅那院古色古香,一座老屋储藏着远久的记忆,储藏着人的根。我仿佛看到了惠子姐穿越时光的隧道回到童年的梦中与亲人亲密地话着家常、、、、、、

梧桐听雨

古色古香的大宅门,鲜活生动的大户人家生活,在姐姐的笔下,跃然与纸上,生动,自然,鲜活,厚重。

秋水无尘

那宅,那院,那些忘不掉的老故事……记忆的照片虽然有些泛黄,但依然温馨、持久地散发着岁月的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