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槐的村庄
随笔
孙殿英
门口有棵古槐树。
我小时候,古槐的树干就只是半圈厚厚黑黑的树皮。紧贴着树皮的,是半圈干枯皲裂的木芯,显着蛇腹一样的纹络。接近树冠处,空出一个圆洞,如一张嘴,讲述着曾经粗壮的枝桠。向各个方向伸出的虬枝,弯曲成传说中的龙角。
随着支持树重的木芯渐次碎落,本就向西南方向躬驱的树,腰弯得更厉害了。向东北方向敞开的胸怀,渐渐地扭失早年的月牙形横截面体态。古树一年年墨绿不减的叶子,没能掩饰住它苍老的过程。这树像一位健硕的老人,老得身体越来越矮小。
由此我想,这棵树原来是伟岸的:是直,并且高大的。圆洞朝向大地的角度变化,支持着我的这种想法。既然(因为老)它会由高变低,它最高时有多高?它的生长过程是怎样的?逆着时间上溯,自然引出那个见过它的人无不纳闷的问题:
这古树的树龄是多少?
这确是个问题,是个悬了多少代的问题;是个本村人弄不清,过路人更有兴趣的问题。这个问题加上这棵树历经沧桑的面孔,衍生出“槐仙”、“槐楼”等等传说,古树因而散发着浓厚的神秘色彩。
是的,这确是个问题。它还派生出另一个问题:究竟是先有树,还是先有村?没有相关的记载,也没有一代一代的口耳相传,更没有什么碑、什么文物可以佐证。
这是个问题,却也不是毫无线索的。
从村庄的小的一面说。我曾听父亲说过:我“爷爷的爷爷……”曾传承并发扬过一个叫“一炷香”的道,信众在山东河北一代。那个“道”,历数百年不衰。我清楚地记得,早些年每年的特定日子,还有许多来自“东乡”、“西乡”的人自带干粮,聚满我家不算太小的院子。现在我认为:多少代之后的今天,与其说是对那“道”的信仰,不如说是世传的情谊了。据说,名叫孙朝卿的那位先人当时带弟子上山时,从者云集,有“孙大帮”之谓。但他们似乎不止是一心向“道”,还有不小的政治倾向。有我那“爷爷的爷爷……”当时在这槐树底下唱的歌谣为证:“推倒康熙王,咱也做皇上”。这很容易令人想到明清时期盛行的民间神秘道教,以及清初此起彼伏的反清复明运动,-----暂且不去提它。我想说的是,这句歌谣同时证明了:这棵康熙(1661年---1722年在位)时就成浓荫的古槐,(按最晚的1722年算,考虑到槐树的生长过程)到现在至少300年以上了。
从中国历史大的一面说,就与我国历史上一次史无前例的大移民有关了。
我少年时,第一次听说我们是从山西洪洞迁过来的。同时还听到:洪洞来的人小趾上有一大一小两个趾盖。那时我将信将疑,但一看自己的脚趾果然是这样的。
说到这里,得交代一下我和所说的古树的家在哪里了:山东省高唐县经济开发区东孙庄99号------我们村的中心位置,也是我们村原来的最高点。村里现在的族系尤可告诉我们,村子之初不会超过三五户人家。从耳闻的历史演变,和目睹的地形轮廓可以断定:古槐一侧的我家这所宅院,是村庄最初的几户院落之一。我忽然想起:我们村里还曾有过一棵古槐,在距这树二三百米的一所院里。因为见的人比较少,因为衰老的早,因为已经消逝了,那棵古槐仅仅留下一个枯木新芽的印象,在现今村里上岁数人的记忆里。
史料上说,经历了元末明初的天灾人祸,华北一带百姓“十亡七八,几成无人之地”。明朝建立后,为巩固政权、恢复发展,朱元璋于1368年开始了历时近50年、总共18次、影响深远的大规模移民。其中从洪洞县直接移往东昌府(当时高唐州隶属东昌府)的,就有1389年(洪武二十二年八月)和1392年(洪武二十五年十二月)两次。那时的移民,主要是垦荒与驻守,类似“军垦”。所以,移往地的地名多以“某营”、“某官屯”命名。在北京,叫“**营”的地名几乎到处都有,在我们家乡,我们村周围(包括广义和狭义的周围)则多的是叫“官屯”的村子。
史料也说,当时的“国家移民局”设在洪洞县大槐树。当时,洪洞县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槐树就接近一千二百岁了,大大小小的老鸹窝隐匿在古槐的枝叶间,成了一方水土的象征。因为当时的移民大都带有强制的性质,临行前被迁者都会对着大槐树,一步一回头,泪眼迷离地踏上未知的征程。每每走到落脚的地方安好家,就植槐为念。并且告诫后人:“问我祖先何处来,山西洪洞大槐树;祖先故里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鸹窝”。
我们方言土语中的“解手”,就直接与那移民过程有关:因为强制移民,官兵怕被移民者中途逃回,用绳子把一队人拴在一起,每有内急的就要求“解手”。因此,“解手”就作为习惯说法成了方便的代名词。
还有一个就是传说了。相传移民时,官兵用刀在每人的小趾甲上切一刀为记,这一刀就成了四散各处的洪洞人的标记了。这一点不光我少年时听说过,后来也不止一次地从各个途径“听说”:“谁是古槐迁来人,脱履小趾验甲形。”
另外,洪洞大槐树还有“护佑”功能:袁世凯派兵到山西进攻革命党时,所到之处无不肆意抢掠。唯独见到大槐树,便纷纷倒拜,口里连说“到家了,到老家了”。不仅未行抢掠,还把得来的东西进献在大槐树跟前。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我家门口的这棵槐树也有类似功能,不过被神化了:战乱时,我村曾遭一伙土匪的围攻。那夜土匪闯进村里,攻到槐树附近时,听到院内密集的枪声,看到槐树身上发出弹击磐石般的火星。由于胆怯,匪徒们自行撤退了。其实,院里并没有枪;其时,院里的人早已安全躲离了。
我殷殷地感觉到:我们的村庄本是一幢大建筑散开来的一粒碎末,一颗果实喷出的一粒种子。一个个这样的小村庄倒着走,回到那个遥远的年代,不正好拼成一个大的历史事件么?
把小村庄的历史放到大的历史环境里,就可以判断这村庄的年龄,也就可以判断这棵古槐的年龄了:按稍晚的一次移民算,即洪武二十六年(显然洪武二十五年十二月已错过植树季节)的1393年至今(写这篇文字的2010年),这古树应是617岁了。进而想象出:几百年前,先人数度颠沛流离,到达这片荒芜陌生的平原,选址、安家、植槐的情景,和他们极其复杂的心境。
至此,这棵槐树的根遥相呼应地连上洪洞大槐树的根。我们村、我们村的人以及这棵古槐,也就寻到了历史的根、文化的根。
这样一来,种种关于“槐仙”、“槐楼”的传闻,对于佐证古槐的年龄来说,显得无足轻重了。
但这回答并非确定的。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就是:经过千里跋涉的先民到达这里时,古槐已经等在这里,和古树一起等在这里的,是一个满目疮痍的、破败的荒村。如果是这样,这古槐的树龄在617岁的基础上,就不知还要增加多少年了。-----三百多年也好,六百多年也罢,或者更久远。这不确定正好激活着我们心驰的遐想。无边无际的、追寻谜底的遐想,不具有特别的美丽么?
古槐仍缄敛着它的神秘,一春一秋地繁茂着。古树每片叶子的初萌、绽开、摇动、飘落,在我们看来是它给大地写信的过程。它写的信我们读不太懂,它也无意为我们解释。也许它把我们当做小孩子,只和大地密切地交谈着。是呀,与它相比,我们更像匆匆过客。村庄漫长的风雨春秋,只有它与脚下的土地相伴经过。叠聚数百年、甚或上千年岁月的古树,依然不断吸收着日月精华、天地灵气,加深着它本就深厚的记忆。
我忽然觉得:我们的村庄,其实是这棵古树的村庄。一代代的村民,都只是村庄的孩子。
古树的无语,给我们静默的表象。其实它一定有话在说的,只是我们听不到,也听不明白。但它是一直在用叶子表述着的,叶展叶落的过程中,古树一点点地苍老。苍老的过程中,它的身子一点点地向大地贴近。
“誉延嘉树,荫庇群生”。我们也该从被“荫庇”中抬起头来,从历史的沧桑中抬起头来:细看这棵古树,并且祝福它罢。愿“荫庇”过我们先人的古槐,还将“荫庇”我们的后人,且把它涵着的神秘一直保留下去。
2010.08.31于北京
文章评论
_
[ft=,2,]是啊,古槐太神秘了,我们是它身边的过客。原古槐祝福从它身边如果的每一位过客,我们也祝愿它永远这么茂盛健壮常青。[/ft]
烟花易冷
插图是古槐树么,呵呵好像树龄不太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