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连春:一个裸奔的农民,一个裸奔的诗人

诗歌随笔

                                                                    孙殿英

 

见过白连春的人都知道,白连春是个不修边幅的人。注意过白连春作品(包括诗歌、散文随笔、小说)的读者,更可以知道,白连春的文字清透得近乎他行程心路的直播。

白连春从不隐讳他是农民,或者说白连春处处彰显他是农民。白连春在家里、在诗歌活动上、在编辑部,尽管衣着会有不同,给人的感觉却从未离开“土”。在北京新发地附近他住的小区门口,有一次白连春图磨刀而问价,连磨刀人都不耐烦:一个民工瞎掺和啥呀?

白连春是“小的、轻的、微不足道的”,但他从不掩饰他的小、他的轻、他的微不足道,以及他的土、他的农民、他的苦、他的伤痛……无论他本人,还是他的文字,呈给人的都是赤裸的感觉。他以农民的身份,裸奔在诗坛,裸奔在文坛,裸奔在世界上。

读白连春,白连春的小脾气,白连春的固执,白连春的天真一目了然。都是自然裸着的。白连春裸着的当然不止于此。

白连春的诗歌里,裸着白连春眼里的泪,裸着白连春心里的爱,裸着白连春胸膛里的火。因着其泪爱火的独特,很容易区分甄别白连春的诗歌。

他的其它作品,小说不像小说,散文不像散文。白连春诗歌第一,小说第二,散文第三是十分清楚明了的。白连春的小说散文,倒是更像他的历史:成长史、情感史、精神史。读他,就是在读一具裸着的、通透的晶体:这里是肠胃,这里是心脏,这里是骨骼,前列腺增生,艾滋病毒……全须全尾的白连春,就呈现在你的眼底。

从一个侧面说,白连春是干净的:不吸烟,不喝酒,不喝茶,不吃辣椒,连盐都吃得很少。他喜欢来自土地的饮食:粮食、蔬果、白水,或者再有一点肉。

从他的文字看,他的表达是干净的:不重技巧,全凭事实说话,全靠真情动人,全依自己的心扑捉读者的心。他发表文字会尽可能地消除错字,他觉得他自己就是一个错字,他不想再有错字在他的手下诞生。

从他的经历看,他为文学的心是干净的:舍家弃业为文学去流浪,自找苦吃为文学去体验,拒绝诱惑为文学而坚守……

他裸的状态告诉读者,他不是为裸而裸的。白连春裸的是完完全全真真正正明明白白的白连春,白连春裸的是他的农民身份,白连春裸的是他的真感情,白连春裸的是偏向农民的话语。

白连春作品的主题是一颗泪。白连春说自己是一颗汉字,白连春这颗汉字本身就是一颗泪。这颗泪是巨大的,这颗泪是晶莹的,这颗泪向每个方向都闪着光。这颗泪是所有农民的,这颗泪是整个时代的,这颗泪是这个世界的。

越来越多的农民被赶出土地,并且在城市里被来回驱赶着。白连春是个失去土地的、没有故乡的农民,是个失去土地的、没有故乡的诗人。他深知没有土地、没有故乡的味道。因而他的胆变得如此小。他害怕。

白连春害怕。

白连春害怕城市生活。坐车,他晕车。骑自行车,他怕丢失。因为他丢过多次自行车,他的自行车上至少带着两把锁,他需要尽量多的锁锁住他的便利。他怕城里人鄙视的目光。他怕麻烦别人。[但为坚持自己的观点挑战权威他是不怕的,比如和汪曾祺争论,比如愤然退回牛汉写给他的一些信件以示对牛汉的鄙视(这当然是一个可爱的误解)。]

白连春害怕更多的农民失去土地,白连春害怕所有的农民失去土地。白连春害怕所有的农民都将消失:变成无地可耕的游民,或者变成避土地唯恐不及的城里人。白连春害怕他最爱的谷子、红苕、荞子、白菜、玉米、小麦、土豆……还有其间的草无处扎根。白连春害怕整个地球都变成开发区,害怕整个地球都盖满高楼大厦。白连春害怕农民侍候庄稼一样的纯粹干净的劳动从地球上逐渐消失。白连春害怕其余的劳动都变成对土地、对庄稼的侵犯和伤害。

白连春反对几乎所有的科学家,反对农药、化肥、除草剂,反对化工厂。他说是它们破坏着土地山川河流。他害怕江河里再也没有鱼虾,江河水再也不可饮用。他害怕土地上再也长不出庄稼。因为害怕,白连春沉痛。白连春的沉痛也是裸着的。

白连春很多作品是因害怕而产生的。因为害怕,他喊出《拯救父亲》。因为害怕,他喊出《母亲万岁》。因为害怕,他的《天堂》致使《作品》杂志停止发行了一期。读他的文字就会知道,因为害怕他到底写了多少农民的东西。他把他的害怕裸给了我们。因为看得清,或者看得虚幻,他比绝大多数的农民更小胆。因为看的方向不同,他比绝大多数的诗人更小胆。

白连春说,所有农民都是诗人。白连春说,他是诗人中的农民。纵是没有土地了,他还是农民。白连春说,他要把诗人做到底。白连春说,他要把农民做到底。白连春说,他要把农民写到底。

白连春的心是小的,盛不下太多的感动。没有婚姻,没有故乡,没有家,白连春感到的最多的,却是幸福和爱。作为蜗牛,白连春感到的是祖国的辽阔。作为一棵草,白连春感到的是所有阳光雨露、土地、风的眷顾。作为一枚汉字,他感到的是他远远涵不下的幸福。因为感动,白连春常常一个人泪流满面。白连春的很多作品,几乎全部作品,是因为感动产生的。是的,小小的白连春是如此容易感动,白连春的泪显得如此廉价。

白连春是自私的。他竟然私自把中国都说成是他自己的,他竟然把全世界都说成是他自己的,他竟然把整个宇宙都说成是它自己的。所以他爱,所以他时时处处感受着爱,所以他时时处处充满着爱。他把他的自私裸给我们,他把他的爱裸给我们。

为着他的文学,为着他的爱,白连春裸奔于他祖国的东西南北。白连春的追寻是向下的,向草的中间,向庄稼的中间。白连春与上,是相互排斥的。

白连春裸给我们的,还有他的悲哀。爱每一棵草,爱每一株庄稼,爱每一片土地,爱每一条江河,爱每一座山,爱每一个人……他自己也许没意识到,这爱正是他悲哀的根源。

“小的、轻的、微不足道的”这句诗,因为在央视被央视名嘴朗诵,因为被著名作曲家谱曲作为某全国性活动的主题曲,成为当代诗的名句。而白连春依旧是“小的、轻的、微不足道的”。为了他的爱,为了他所热爱的土地,为了他热爱的农民和庄稼,尽管他用尽他所有的力气喊着,他的声音仍然是:小的、轻的、微不足道的。是挡不住一个时代在土地上快速延展的,连延展的速度都不会降低一点儿。因而,白连春的爱和小是一组矛盾。因而白连春的爱和小加在一起,就是悲哀。纵然他的声音在读者的耳朵里,明显是裸着的。

然而在我们眼里:作为农民,白连春裸着,奔着;作为诗人,白连春裸着,奔着。白连春在大地上裸奔着,像守卫着最后的领地的狼。他奔跑的脚步声,急切地敲打着,只是敲打着他脚下的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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