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星辰

        二十多年之后重回清平镇，忽然就羡慕起王之涣时期的玉门关来，安然幽悠于春风之外,哪管它所谓的中原汉和魏晋的变易。


        在我的印象里，清平镇就是一个偏远的小镇。一年年于风沙中恬然独处平原腹地，远离闹市，安静平和，古朴内敛，与世无争。
一查看资料，史实与我的感觉完全不同，你看看：自前汉设县开始，厝县、贝邱县、甘陵县、清河县、清阳县、清平县一个个名称的更换；撤县置镇、又恢复成县、又撤又恢复又撤；县址迁了又迁......读史给我的感觉：这个小小的城镇，似乎从未躲开过历史上的任何风变，在一股股不定大小、不定向的风中前后左右地摇摆着，像一茎柔弱的小草。

        只短短二十几年，清平镇的形象就在我眼里生成巨大的落差。我记忆里古朴的旧城悄然走远，或者已经停在那个年代。取而代之的是现代的新，并且正在加速地新着。但更多的是喧嚣、浮躁、杂乱。在“修旧如旧”的名义下，且不说近乎重建的“文物古建”还有没有古意，还有多少古意，纵是有、纵是浓也已然被堙没在热火朝天的“闹”里了。街道两边，本来亲和宜居、淳朴自然、有本土特色、有历史感的民房消失了，变成统一的仿古二三层小楼。这挤满街道两旁的仿古小楼传递的信息，仿佛小镇自古就是富丽堂皇、“居庙堂之高”的都市。把今人后人的观感，误导向与小镇背景不符的假象。所以，这些仿古小楼仿得非常拙劣。尤其扎眼的是高高低低、颜色各异、规格不一的广告牌，与没有古味儿的“古建”搭配在一起，像极了不入流的画家手下的败笔。

        古城墙消失了。这二十多年里，连北城墙遗址的灰土墙基也已荡然无存，被开发或者被侵占它用，再也显不出旧城墙的轮廓。
近二十棵参天的古柏树也消失了，殁于2006--2007年的一次重建、保护、开发名义下的拆除。真正以美化为目的的规划设计，在规划设计者的蓝图里，肯定是完美的。但拆完之后，因一位县领导的撤换，工程停滞下来。一片烂摊子就在无人管护的情况下停了两三年。那两三年间，这里成了喜欢的人们“各取所需”的场所。那些近千年树龄的古树，那些两个成年人联手才可环抱的古树，那些见证了漫长历史并还可以以生命屹立于后世的古树，就是在那几年里被私伐乱砍掉的。没有人痛惜，没有人负责！来自岁月深处的那些大树就这么轻轻悄悄的走了，头也不回。再也没有沧桑而不苍老的林涛可以听，再也没有浓缩着漫长岁月的树荫可供乘凉。不过，这个地带倒是变得空阔起来，头顶上的天空变得敞亮起来。好在没见过那些树的人，到这里时看到的只是空阔敞亮；好在知道这里曾经有古树成林的人越来越少。有关痛失的伤口，也就会很快愈合：千年古树？谁说的？哪里曾经有过的事儿。
       因为之后的接续工作，清平镇倒是也多出一个景点来：文庙。
       现在的文庙大院，是由我记忆里的学校杂物置放室拓展或者复原而来的。占了原来高唐二中大约四分之一的面积，属于原校园的东南部分。是的，原来的“杂物置放室”的确就是早先的文庙大成殿。
       新建的文庙“建筑群”，除了利用旧大成殿的名义新修成的大成殿之外，还利用了残存的几株稍嫌单薄的古柏树：原来在校园内不起眼的一棵古柏，被附庸上某朝本地名人的“亲植”铭碑，从而有了历史深厚的文化内涵。加上新建的泮池、泮桥、杏坛亭、左右偏殿、二十四孝的石雕、棂星门，足见“修复”中没少费了心思，当然肯定也没少费了银子。看上去规模也算宏大，建筑也算精致。但在我的感觉里，无非是复制或者移植别处文庙的结构理念罢了。用意是开发一个景点、增加古镇内涵，但我觉得只是一堆或者一片摆列有致的钢、砼、砖、石而已，没什么艺术和文物价值。至于游览景点呢？只能祝愿不会止于规划者的一厢情愿了。
       整个清平镇的古意，就体现在三个点上了：迎旭门、透龙壁和清阳高中的大门。这三座建筑有幸没在这次“抢救性修复”中，遭遇根本性的破坏。
       东门迎旭门是清平镇标志性的建筑物，也是清平仅存的一座城门。自东方入清平，远远看到的就是这座城门。但现在的城门楼，的的确确是孤零零的城门楼了：应该是为了交通方便罢，门楼连接城墙的两翼已被完全拆除。曾经“巍峨”的城门，现在变身为一个小小交通“环岛”的中心。遍寻不见城墙之际，由它可以想到早已消失的另外三座城门：西门生明门，南门望鲁门，北门拱辰门。进而想象出城墙围着的完整的旧城古镇。

       透龙壁是座非常吸人眼球的建筑。“高5米，宽10.25米，厚1.27米。整体用长方青砖压端留孔砌成，琉璃瓦盖顶。影壁中间有一方形琉璃饰件，由12块构件拼砌而成，南面饰件中间镶嵌‘太和元气’四字，字周围环以黄色圆圈，面北饰件已毁。影壁每块青砖上都有‘乾隆二十五年’戳印”。我总是主观地认为，新建的文庙大院是由此壁反引出来的：如此别致的透龙壁，遮挡的是什么？透出的又是什么？由此追溯，自然就找到隐藏在幕后的文庙大成殿。
       “高唐县清阳高级中学”的原址是清代书院。民国时期改为小学堂。现在的大门就是那个时候修建的，但具体年月不详。它给我的第一印象的确可以用“雄伟”、“庄严”一类的词来形容。大门门额“高唐县清阳高级中学”这几个字的位置上，曾经更换过许多名字：“平原省联立清平师范”、“山东省联立清平师范”、“山东省高唐师范”。我们在读时是“山东省高唐县第二中学”，我在网上还看见过写着“高唐县清平中学”的此大门的图片。现在学校都没了，留在上面的名字定格为“高唐县清阳高级中学”，但学校早就迁到别处、或者被砍掉了。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座大门，大门上的几个字证明：这里曾经被当做学校使用过。我想，如果这座泰山“天街”式的门坊会依然保存下去，是不是不久之后，这几个字又得“恢复”成“清代某某学院”、或是“民国某某学堂”之类的名称呢？
       一切都在变化着，眼下又是巨变的时代。学校也罢，荫庇一方的古树也罢，古城墙也罢，变化消失得我有些眼花缭乱，心也惶惶的：落不到实处。古韵古意也罢，民风淳朴也罢，小镇的安静也罢，变化消失得我有些意乱神迷，脑子也空空的：没有依靠。
       整个大地都在飞奔的背景下，我知道玉门关之外的土地也在颤动着，我知道清平镇的偏远只是我原来的一种感觉。强风劲吹，谁会躲身风外？
       我越来越觉得清平镇残余的几处古迹像谁的骨头，不和谐地兀立在人群中。新建的这些仿古建筑则是一层一层的封土，重叠、密集、胡乱地埋压覆盖在这几根骨头上，组成了一邱坟墓。
       或者纪念碑。
       以供有记忆的那部分人凭吊。

                                                                                                        2013.03.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