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泵站个人日记

一泵站

个人日记

排山倒海般的轰鸣啊
梦中的一泵站
如果是上水期间
在整个世界里只有电机和水泵的轰鸣
排山倒海响遏行云
而其间能发出那种尖锐啸音的
是一号机组和八号机组
——难道就因为你的体型小一些
劳动时也要这样调皮地吹奏口哨？
二三四五六七号机组则要沉稳得多
像几位有教养的成年人
不紧不慢徐疾有致做事少有差池
而这正是我们之所欲也
只要闸阀升降自如
轴承的油环正常供油
盘根不要呲水也不要发热
就是我们值班族的好日子
高压开关的梅花触头最好不要冒火花
你冒火花我们就要触霉头了
至于我们的喜怒哀乐
且一并交付于震耳欲聋的轰鸣

白班、前夜、大夜班
最难熬的是白班
从早到晚
你觉得它几乎挤占了全天的二十四小时
秒针在动时针就是不动
抬头日在中天低头日在中天
——太阳太阳你睡着了吗？
而最舒服的班是前夜班
吃了晚饭
正是睡不着觉的一段时间
溜达溜达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最可诅咒的是大夜班
正是嗜睡多梦的年岁
刚刚进入深如无底的梦境
却被前夜班同事敲窗惊醒
那真不啻黑白无常的催命啊

上班伺候上水设备
听候调度室的调度
想想他们可真是牛啊
隔空遥控着我们
要开几台机组就开几台机组
要关哪台机组就关哪台机组
哪像我们只要是上班就一身水一身油
就没有干爽干净的时候
每个指甲缝都是黑黑的油腻

可是只有李作录是个例外
他面皮白净工作服也总是干干净净
干多脏的活油污都沾染不了他
同样的高中文化却透着儒雅
包括工作走路说话
包括为人处事交际
他的性格和作派
深深打动了一位女工的芳心
她的家在城市又是正式职工
一场郎才女貌的交往无疾而终
谁叫你是一个出身农民的合同工呢

而今天已经是大人物的杨成有兄
做事做人张弛有度
会写文章懂得进退
字写得有力手势也有力
某次用大拇指过肩向后一指
差点戳瞎身后吴主任的眼睛
——料想你也记不得了
同样作为合同工的你
可曾想到几十年后
会成为这个系统的高级长官
几十年过去身材和地位变得走形
性格的朴素敦实胜却当初
能不能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永远乐观性格猴急的江苏人张树林
干活总是冲在前面
遇上事故他就变成浑身最脏的人
竟至于下班路上鞋底也通了鞋帮也掉了
干脆一脚踢进路边的黄渠里赤足而行
开会发言抢在前面
青筋暴起慷慨激昂
一套一套的大道理如珠落玉盘
可他“哄四”“哄四”的口头语
总是冲淡他发言内容的肃穆
而武威人李斌国则完全是另一副腔调
技术强能力强说话也强势
时时处处与张树林冰炭两端
浓重的凉州腔说话就像带了刺
逼着我倒向张树林的一边
——而今两位都早早做了古人
在另一个世界可还会有没完没了的争辩

靖远籍的杨琪师傅中专文化程度
那可是高的不得了的学历呢
天上地下古往今来无所不知
走路八字步说话有板有眼
他的发言往往就是所有争论的结论
而往往他的结论总是得到正面的印证
神人呐杨琪师傅
还有机会聆听你的宏论吗

班上的两位大姐一样的女同事
一个是张玉芹一位是杨云
同样的好脾气同样爱笑的性格
同样胖胖的令时人羡慕的身材
有一次她俩去二期民工驻地看熟人
陪同她们的是瘦如麻杆的我和张全敏
路边的古浪民工突然齐声发喊
圆嘟噜圆嘟噜圆嘟噜圆
——至于有那么圆胖吗
而彼时的女孩之胖啊
绝不是困扰更不是灾难
多少人找媳妇
冲的就是那样干活有力气又能生养的腰身

冬季停止上水
检修、学习、大练兵
也偶尔搞一次零点起步
跨年之夜的零点零分
一起去泵房加班
丁丁当当一阵子便大功告成
——想想真是神经啊
剩下的时间
机组们一声不吭地安卧在那里
窗缝吹进风的气息
有如机组们浅浅的呓语
整个泵房空旷如野
间或有滴水的声音
更显得整个世界都沉静如死
上这样的夜班才叫轻松
可以聊天可以打瞌睡
除了有点冷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交接班也完全不必用眼神杀人

可是全敏啊你记得否
有一次你可真吓着我了
我们一起值夜班
你先到而我后至
进入泵房就见你神情怪异两眼张惶
问我有没有看到黄河水面飘过一团火焰
我说我看见鬼了你说真的看到了啊
益发地神情怪异两眼张惶
答非所问语无伦次
我意识到你或许真的遇到不干净了
于是陪着你一起经历莫名的恐惧
空旷的泵房里
每个角落都是说不清的神秘力量
我们互相吓着对方几乎都要崩溃
直到后面接班同事的到来……
那一夜你一直浑身冰凉几乎整夜失语
那神情那眼光还有你说话的语气
——哦，就是此刻想来头皮依然阵阵发麻
说真的，直到今天
都不知道那天你究竟看到什么了
这可困惑了我三十多年呢

而也是在这里
曾目睹一个同事的悄然逝去
风和日丽河水荡荡
正是纪念某个人物曾经游戏长江的日子
游泳的他慢慢离开岸边游向河心
突然胳膊在水面上一摇摆
长发在水面上一飘曳
于是他就永远地游走了
——马登河啊马登河
好久时间想起来都觉得那不像是真的
又总觉得你的名字起得可真不好
只是不知道在以后的日子里
你的母亲你的妻小
怎样度过了失去你的时光

也就在这个时期的一泵站
可以接受死但不能容忍爱
在一个桃李花开青青麦苗壮的美好夜脕
依偎在地埂上私语的谭宏兵和李翠莲
被一声断喝击碎了所有的浪漫
手电光照在他们脸上
甚至还有枪口指着他们……
都是自己的同事和领导
此刻完全貌似对垒的敌我

——青春有罪爱情是可耻的
接着大大小小批斗会以及侮辱
如果尊严是一张皮也被剥掉了好几层
可也最终成全了他们的婚姻
记得你说感谢我没有火上浇油
或许不是不想浇只是没敢浇
有时候怯懦看起来刚好貌似善良
今天，你们一切可都安好

不许有爱但一定会有婚姻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也没见谁最后没有成家没有生育
只是谁的年龄大了谁着急
于是大龄的副站长杨五十
正像老话说的女愁哭男愁唱
杨站长愁苦时只唱那么一句
我的亲娘～昂～昂～昂……
唱得比韩英还要一曲三折余音绕梁
自打从老家娶到一位温柔善良的媳妇
从此就在没有听到他的咏叹调
原来你想念的并不是自己的亲娘啊

一泵站一泵站
你浇灌了多少人的幸福
也酝酿过暴戾和苦难
我的那些合同工兄弟们
十几年在这里
辛辛苦苦的十几年
技术，没有谁比他们强
操心，没有谁比他们多
付出，没有谁比他们多
却为什么没有一句话的解释
就决绝地辞退了他们
就像脱下一件穿腻了的旧衣
包括儒雅敬业的李作录
包括翘着兰花指拉二胡的胡秉伟
——他可是最早工程上的潜水员
以及整个系统几十名合同工
只因为你是该死的合同工
一切美好在那一刻戛然而止
而这里却又招收另一批人从新开始
从头熟悉从头培训从头教育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真想在孔夫子的诅咒上再加三重诅咒
愿那些作恶的人从此
不得安宁
　　不得善终
　　　　不得超渡

而今再来参拜一泵站
已经不是往昔的一泵站
曾经以农民工的身份走进你
但从未有资格亲近你
以一个大学生的身份离开
或许可以算作一次成功的逃离
而那些兄弟的一切却在这里被销蚀被剥夺
如果你有知是否会感到些许不安
你的轰鸣已经响遏行云
想来不会在意我是怨怼抑或歌唱
只是谨借你的更加宽大的平台
以一掬心香献给逝去的岁月
追忆那些灰暗无奈的青春韶光

写于2014年9月14-15日(16日改)

说明：因工作关系，两天来陪兰州媒体朋友采访包括景电工程(一期)一泵站在内的景泰川电力提灌工程，而在1975年2月到1978年2月整整三年间，我曾在一泵站做合同工(当时叫亦工亦农)。彼时在这里上班，有微薄工资，但大半须上缴生产队再由生产队记工分。考上大学离开这里后的若干年后，留在这里已然成为整个景电系统中坚技术力量的那些合同工们，不知以什么理由被全部打发回家。争了半天了无结果，其状堪悯。……突发感慨，写了以上的这些句子，聊作纪念。

行走在风中

一泵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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