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在崖上
个人日记
深秋夜晚的一天,八斤在楼下吹了一声口哨,伸手摸皮夹克的内外口袋,除了一把小折叠刀,一个二两装的白酒瓶,连半支烟也没有。衣兜底部有残余的些许烟丝,还有一些不知从何而来的石子和尘土,混杂着残碎的布片、绒线,纠缠在一块。牛仔裤那小小的兜里,状况也大致相同。八斤的表情有些沮丧,他习惯性地看了看昏黄灯光照耀下的院子,在院墙一角,半截烟蒂卧在墙角,虽然已被过往行人踏扁,八斤的双眼仍然一亮,忽省悟现在是跟洪生一块玩呢,怎么还能像过去一样捡烟头抽?这不丢份吗,不仅丢自己的份,还丢洪生的份。他望了望楼上,斜靠在石梯旁拿出小折叠刀,在挽起的左臂上继续刺一直没完成的忍字。
一听口哨洪生就知道八斤来了。隔着纱窗他看了看院子,八斤呆呆靠在楼梯旁。母亲拿着毛线衣串人户去了,父亲这时候已经喝醉,他半躺在被子上,在收音机吱吱的电流声和川剧高腔的旋律中,嘴角挂一截涎水,打着响亮的呼噜。要出门没父亲阻拦,也没母亲说三说四唠叨不停,只是洪生不愿意像过去那样浪荡街头。有一大段时间他像所有听话的孩子那样窝在家里,帮做一些琐碎的事。不过等待他的是八斤,这个还不太成熟的大男孩能够牵动他某根最柔弱的神经。洪生拿起搭在衣架上的皮夹克,他想全康定人都疯了,一个人穿皮夹克,所有人都跟着学,买一样的牌子,一样的款式,犹其是街面上混的半大小子们,他们被康定人统称为“街娃儿”,人手一件。这款式的皮夹克,有点像“街娃儿”的制服了。洪生把皮夹克挂上衣架,打开父亲的衣柜,取出一件深蓝的中山服套上身。关上衣柜门穿衣镜就显出来,洪生低着头,他不太敢看镜子,退出几步,草草掠了一眼,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能变成这种模样,这和在街头声名远播的洪生相隔太远。镜中的模样像一个成熟的中年男人,实诚,有细密的生活铺在后面。这形象洪生不喜欢,却是他希望的。
下了楼,八斤欣喜地收了折叠刀,叫他大哥。
洪生看看瘦削的八斤,他的头发蓬乱地直立着,一双小眼睛还保持着无精打采的神态。洪生说:“别叫我大哥。”
八斤嘿嘿地笑,说:“有一大段时间没见着大哥了,想得很,今天偷跑出来的,老爸老妈去看电影了。”
洪生说:“现在好了,见也见着啦,你回家去吧,免得又挨骂。”
八斤脸上立即现出委屈的神情,说:“好难得出来一趟,我们去逛逛吧。”
洪生歪着脑袋想了一小会,说:“去哪?”
八斤又兴奋起来,说:“随便逛逛。”说着,将那小瓶白酒取出来,递给洪生。
早在洪生读初中二年级那会儿,他朦朦胧胧喜欢上同班一个瘦弱娇小的女孩。那女孩叫文琴,喜欢穿粉红色的衣服,她头发有些枯黄,身体和脸蛋极为消瘦,颧骨突起,眼睛极小,不注意看,就像快睡着了。她不参与任何活动,上体育课或课间休息,总一人坐在教室里。她也不和同学一块儿玩,上学放学都独自一人走。她步履缓慢,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上课的时候洪生习惯呆呆看着她,课堂上她非常专注,双眼紧跟老师的一举一动。聚精会神听着,她的眉头会慢慢蹙起来,挤到一块,细密而娇嫩的皱纹紧密地排列在眉头间,极为灵动。洪生痴迷她这种表情,痴迷她眼里那种深深的哀怨,痴迷她时时刻刻的孤独,痴迷她无精打采的状态。看着她洪生就有一种把所有柔弱揽在怀里不受任何伤害的冲动。后来洪生因为在街上打架,学校劝其别再上课,等到毕业,发证书就行。这算是学校心慈,没将他生硬开除,扫地出校。没过多久,他在街上遇到同学,都争着给他讲班里的重大新闻,讲她病逝在医院里,她原来一直重病在身,只是不吭声而已。没人知道洪生朦朦胧胧喜欢过她,听到这消息,洪生竟像被电击一般,有些呆了。那个哀怨的女子让洪生伤过一大段时间的心,情绪非常不好。他总算明白她的消瘦、她的孤独、她的谨小慎微和她那深深的哀怨都缘自身体里的痛。那个叫文琴的女孩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他和世界。过了两年,八斤整天跟在洪生屁股后,他不屑理会,无意中听八斤和另一个人讲家里的状况,讲到一个早夭的姐姐,讲到这个叫文琴的女孩。八斤的语气极为平淡,他说:“除了我那讨厌的老爸老妈,过去还有个叫文琴的姐姐,早早死了,她不死也许他们还不至于整天把我管这样严。”洪生留意看他,他的模样和文琴有极大差别,不过眼睛却特别像,非常小,随时都要睡着一样。这眼睛瞬间就牵动了洪生对他特别的怜爱和关怀。
他们走出院子,漫无目的地在康定的大街上逛。深秋的夜里,气温已十分低,几盏昏黄的白炽灯映照着空落的街道。没有风,街边白杨的干枯树叶静静地跌入光线中,摇摆飘零,缓缓沾到地上。
“大哥,有烟不?妈的,要点钱我老爸也不给。”八斤一脸都是怨恨的表情。
洪生掏出支皱巴巴的烟,八斤接了,拿一匣磨损的火柴,用夹克避了风,却老划不燃。洪生给自己点了烟,碰碰他身体,八斤将头凑到红生的中山服里,点着了,深深地吸一口,将烟含在嘴里,呼地全吐出来。
有烟在手,八斤会把嘴努在一边,让整张脸都歪着,他的脸因此呈现出对一切都不屑的表情。八斤的嘴唇上还没能长出胡须,只有一层较深的绒毛,他还只是个稚嫩的男孩。不过他的表情时时刻刻都在模仿,学街上的痞子。他甚至也不会抽烟,烟雾进了嘴里,并没吸进肺又吐出来。他也不会喝酒,那辣味让他无法忍受。他不断讲生硬的粗话,满脑袋都想着该去什么地方惹点祸闹点事,在康定街面上把自己的名声扬起来。洪生有时候想好好教育教育八斤,让他学好,去学校学习,别抽烟,别惹事,别伙同那些“街娃儿”,别整天流里流气的。洪生感觉八斤一定会听他的,不可能反感。不过洪生不忍心说八斤,洪生比他的父母更宠他,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大哥,你今天怎么穿这衣服了?”八斤说,好奇地看看洪生。
“随便抓了一件穿的。”洪生说。
洪生不穿夹克,八斤最初有些失望。不过上了街以后,那种强大的安全感让八斤改变了想法。
“其实这样穿也挺好的,有另外一种,一种味道。”八斤想找个词形容一下,脑袋里却空空荡荡。
洪生知道八斤这样说时,已打定主意第二天找一件他老爸的中山服穿上。他想像了一下八斤穿这衣服的模样,觉得非常滑稽,同一件衣服在不同的期待中产生了相反的效果。一个要尽力学好改变自己,让生命充满向上的力量。一个却极力地要扭曲正常的青春,把自己悬到崖上,努力向下探。
快到纺织厂时,洪生才意识到这一路八斤有意无意地引导他来到了纺织厂,许多隐密的心思不知怎样被八斤给察觉了,心里一时暖暖的。
他侧着头问八斤:“怎么来这了?”
八斤一脸得意,笑着说:“我知道大哥想来这。”
他们来到纺织厂门前,洪生斜靠在铁门外的水泥电杆上,八斤紧挨着他站在一边。他把双手插在牛仔裤那小小的口袋里,瘦削的身体因此微微弓了起来,让整个人都显得极为寒冷。他们耐心等待着,望那山巅之上的夜空,跑马山密集的针叶松林在夜色中只呈现出整体的轮廓,在黯淡星空的照耀下,用一条弯弯曲曲的简洁线条,勾勒出山体的形状。
在等待的过程中,八斤再一次掏出那把折叠小刀。洪生见他左臂上的忍字还是两月前的模样,在钢笔划出的字形中,那把刀只刻了个开头。八斤小心翼翼地拉出白色的线条,不时呲着牙,不敢再用一点力。洪生在边上笑了起来,八斤不好意思地收了刀,想看看洪生的手臂。洪生撩开衣袖,他的手臂上有一条不太精致的龙,张着嘴,像要咬住前面的伤痕。龙嘴之前,整齐地排列着一道道划痕,有七八条,那些伤痕都隆了起来,像七八条肉虫,爬在手臂上。看见当初在别人面前示狠的伤痕,洪生的心情瞬间就凝重起来,不知当初自己是怎样想的,好好一条手臂,非得留下创口才安心。那时候不知这些创口一经形成,一生也难以抹去。
八斤赞叹一番说:“不知小艾是不是夜班,我们在这傻等,我找人问问吧。”
洪生点点头。
“大哥,再给支烟抽。”八斤说。
点上烟,八斤的嘴又努在了一边,整张脸也歪了,却并不进铁门找人,还在那等着,有人从铁门里出来,他就松松垮垮地凑上去,几拔年青的女孩子一见他那模样,有的慌忙退回铁门里,有的绕着他逃离了。她们惊诧恐惧的表情让八斤非常自豪和开心,好不容易截停一个中年妇女,那女人倒没任何恐惧,只是厌恶地看着八斤说:“你们是谁?找小艾干啥?”
八斤指了指斜靠着电线杆的洪生说:“他是她表哥。”
那女人说:“她这几天都没上班,请病假了。”
洪生不知道八斤为什么要把他说成是她的表哥,好像大家都爱用这个称谓,把自己说成某个女孩的表哥,不过自从洪生草草看了那凌乱的钢笔字抄写的《少女之心》后,他对表哥这称谓一直有一种莫明的恶心和反感。
“大哥,不在呢,请病假了。”八斤小跑回来说。
小艾不在,洪生极为失望。听见请了病假,几天没来上班,他又担起心来。那些表情都呈现在他脸上。
“回吧,你也回家去。”他怅然若失地说。
八斤努着嘴说:“哎,不知道她家住哪,只晓得在老街那一片,我明后天去打听清楚,今晚我们去那里转转吧,兴许能碰见小艾。”
洪生只能用鬼使神差来形容自己,八斤那样说,他知道这是八斤要延续这个夜晚的借口,看见八斤带点可怜的眼神,他竟然就答应了。
小艾是无意中遇上的,彼此都不认识。那天洪生和一帮朋友滞留街头,他们有的坐在街边,有的站在街沿虚条腿不停抖动。他们都抽着烟,用斜斜的眼睛看过往路人,每有年青女孩子经过,他们都团嘴吹起轻浮的口哨,让那些女孩像惊飞的小鸟一样四处逃散。看着迅疾走开的女孩们,他们同时发出一阵快乐的哄笑。小艾正是从这浪潮般的哄笑声中无声无息穿过的,她贴在另一侧街边,低着头,她穿了件粉红色的衣服,极为朴实,一点也不显眼。她根本没注意到街边聚集的痞子们,没注意到他们残留的笑,她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默默地走了过去。洪生看见她红着一双眼睛低头走过,她非常瘦削、娇小,她贴着街边慢慢远去,她的背影单薄哀婉。洪生心底一动就跟了上去,一帮人都跟在洪生身后。直到临近纺织厂,洪生忽然停了下来。小艾对这一群远远跟在后面的人有所察觉,将进纺织厂铁门时,回头看着他们,即或有一大段距离,洪生也清清楚楚地看见小艾用她那通红的双眼嫌恶地扫过他们。只那一眼就让洪生心里格登一下呆了,脸色极为难看。那以后洪生开始转变自己,他疏远了过去的玩伴,习惯一个人独来独往,他也不再滋事打架,他甚至打算等到冬季征兵时,一定要去部队。洪生的目标非常明确,他希望用几年的时间,用部队铁一般的生活,把自己彻底转变为另一个人,到那时,他会在纺织厂生锈的铁门前堵住小艾,告诉她,自己一直默默爱着她。
小艾和早夭的文琴,洪生不知自己为啥偏爱这些不漂亮、一点也不受人关注的充满哀怨的女孩,她们病病艾艾的模样总能激起洪生全身的柔软,让他产生出一种强烈的愿望,希望将她们捧在手里,紧紧贴到心上,就那样爱着。
一路都由八斤领着,他们到达了偏僻的老街,老街上隔老远才有一盏孤零零的路灯,大段的街面陷在黑暗里。
站在街口一家生意冷清的面馆边,八斤说:“就在这一片了,我看见她从这里进出过。”
洪生茫然地望着这条街道,暗想也许真就会在这遇上小艾。
八斤看看洪生,说:“大哥,我们干脆就在面馆里等等,这时候倒有些饿了。”
洪生摸摸口袋,只五元钱,不够买两碗面条的,他将手放在兜里,紧紧攥着钱说:“钱不够呢,只能买三两面。”
八斤恨恨地说:“妈的,问他们要钱一分都不给。三两就三两吧,我们分着吃。”
他们在面馆里叫了面条,洪生多要了一个瓷碗,只夹两小筷出来,把大部份都让给了八斤。
八斤连连摆着手说:“你吃多的,我吃不了这些,只要那点就够了。”
洪生没说话,他坚定地把面条推过去,拿眼看看八斤。接了碗,八斤不再吱声,埋头把面条吃得山响。洪生吃完自己的,掏出小酒瓶,慢慢喝酒,默默看八斤吃,他是饿了,大口吞咽着,小小的喉结上下抽动,不时吸吸鼻涕,吸鼻涕的声音连同吮面条的声音交织着,让洪生脸上有了些微笑意。八斤必竟还没完全成人呢,许多孩子的习气会在不知不觉间流露出来,但这样一个未脱稚气的孩子,在那个中年妇女眼里,该是一小块被社会遗弃的渣滓了。洪生想起纺织厂门前那个中年妇女嫌恶的眼神,她的眼神像见到的并非一个人,而是一只臭哄哄的老鼠尸体,肮脏而充满细菌。那种眼神让洪生心里极不舒服,过去他也多次遭遇过这样的眼神,只是他并不在乎,甚至以此为乐,故意把用这眼神看他的人逼到恐惧。直到碰上小艾,他才开始在乎那眼神后的具体内容。
吃完面条,八斤竟出了一头汗,他取了卫生纸,擦擦汗水,高声叫店老板再上两碗面汤,这才酣酣地对洪生笑笑。
面汤端上来,墩在两人面前,都不喝,只支着头张望黑暗与光亮相互交替的街道。偶有行人过往,他们的眼睛就同时亮起来,直到那人从黑暗走入光亮,昏黄街灯映照出不同的形象,并不是小艾单薄瘦弱的模样,两人才又泄气。
那样望着,八斤说:“喜欢一个女孩是哪种感觉?”
洪生被这忽然的问话逗笑了,不知该怎样回答,自己认真想一想,是哪种感觉呢?面对曾经的文琴和如今的小艾,在思念她们的时候,最真实的感觉是身体里所有的坚硬都土崩瓦解,噼哩啪啦地坍塌下来,然后化为无边无际的水,浸泡着,逼迫他要把她们放到心尖,全身心地爱。
“你有喜欢的女孩不?”洪生反问他。
“我对女人没一点兴趣。”八斤的语气和表情都像一个历尽世事的苍桑老人。
洪生哈哈大笑起来,捧着肚子。八斤看洪生笑,一时不好意思,拍拍自己的脑袋说:“我虽然对女人没兴趣,不过,我听说了许多她们的事,都说一个男人要爱上某个女人,非常痛苦,身体像不断充气的皮球,随时都想要爆裂,我想大哥这一段时间肯定都很难受吧。”
洪生没料到八斤会说这样的话,这个都还没到青春期的大男孩,他提起这话题的目的竟然是关怀洪生的难受,现在去声明自己并不是那种感觉毫无意义,这个稚嫩的大男孩极为敏锐和细腻的关怀让洪生感动良久,一时说不出任何话来。
这时候面馆老板从里边出来,站在边上瓮声瓮气地说:“我要打烊了。”
洪生掏钱付了账,和八斤站在街沿,看面馆老板把一张张门板嵌入门槽。他安一张门板,投射到街面的灯光就狭窄一些,直到那一方街面全部陷入黑暗。只有些许灯光从门板之间的罅隙挣扎出来。
“回吧。”洪生说。
“再逛逛,难得出来一趟。”
洪生发现随这夜晚越来越深,八斤的精神也越来越好,他那瞌睡得随时要闭上的小眼睛竟也大了一圈,在夜色中扑闪着,十分机灵。洪生随他向街道深处走去,这是康定的老街,街道两旁是一色的老旧木质板房,窗棂和檐头都镌了花样图案。这条街的居民大部份没有正式的工作,靠打小工、揽零活养家糊口,算是康定的贫民区。
夜色之中八斤彻底活泛起来,他先把一个拖帕倒放在一家紧闭的门上,再猛敲木门,直到那家人拉亮电灯才和洪生跑到远处的角落里躲着,看别人开了门,那拖帕应门而倒,砸个正着,睡意朦胧中猛被惊吓一番,又弄脏了衣服,那个中年女人对着空荡荡的街道臭骂几句,毫无办法地把门关上。八斤手捂着嘴笑,笑得全身颤抖。洪生也跟着他笑,被他的情绪带动、感染,极有兴致地看他在街上调皮捣蛋,使尽各种小坏。这一夜洪生笑得极为开心,悬在崖上的感觉又明晰地呈现出来,他们都是悬在崖上的人,不同的只是他要努力攀上去,而八斤却积攒着各种小坏,要去触那崖底。
快到108梯梯口时,八斤站住了,洪生远远看见那梯口有五六个年青人。他们或蹲或立,伫在街沿,嘴里叼着时明时暗的香烟。
八斤说:“大哥,你只远远跟着我,我一人走前面。”
八斤的意思非常清楚,他要呈能,他想学洪生那样在整个康定的“街娃儿”中一举成名。洪生点点头,八斤实际上极为胆小,缺乏男人的气魄,他甚至连在臂上刻一个忍字都下不了手。相比他要努力学坏,这一点倒该好好煅炼一下。
“大哥,把酒瓶给我,再给支烟抽。”
洪生掏出仅剩的一支烟递给八斤,见他点了火,将烟叼在嘴上后,他的整张脸又歪向一边,连肩头也跟着斜了斜。拎开瓶盖,洪生以为他会喝一点酒,看见他只是将酒洒一些在衣服上,让身体有酒的气味后,仍把瓶子交还给洪生。他保持着不屑的表情向那一伙人走去。洪生见他的背影虽然瘦削单薄,但“街娃儿”们的那种流气被他学得惟妙惟肖。他在走向那伙人时,将眼睛瞪得老圆,这亦是康定的习惯,滋事打架都用不上过多言语,彼此对视,如果没人服输,把眼神软下来,就会挑动一次斗殴。那些蹲着的人都站了起来,他们走向八斤,将他团团围住。也许是看他太小,那一伙人并没上前就大打出手,其中一个只是抓住了八斤的胸口,将他半拎起来。八斤垫着脚,整个身体扭动着,双手在空中挥动,想掏出兜里的那把折叠刀。没能力摆脱抓他的手,八斤显得有些无助,那份胆怯又流露出来,他努力扭头寻找洪生,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洪生沉默地走上前去,那一伙人看见洪生,都有些傻了,他们放开八斤,集体向后退去,走出一段距离,猛拔腿向远方逃窜。
八斤还没有从之前的胆怯中完全恢复,那些人忙乱的逃窜又让他十分激动,他冲着那些人远去的背影哈哈大笑两声,从兜里掏出了那把折叠小刀,对洪生说:“妈的,他个子太高,我取不到这把刀呢,要不然,我就捅他一两个在这摆着。”
洪生拍拍他的肩,算是对那场惊吓的安慰。
“大哥,再给支烟抽,先那支烟还没抽到一半就给打掉了。”
洪生掏出空烟盒,揉成一团扔到地上说:“全抽完了,忍着吧。”
八斤在地上四处搜寻,找到打掉的大半截烟蒂,点燃后,整张脸歪得更厉害了些。洪生发现短短一小会儿,先前的胆怯已从八斤身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打算从108梯攀上后山公路,他让洪生继续远远地跟着。这一次小纷争把八斤体内的所有信心和勇气都激发出来了,他向108梯攀去时,整张脸都呈现出一种特别的狰狞,当这样的表情出现在八斤脸上时,洪生心里并不太舒服。他没有阻止八斤,这一个夜晚许多事情都超出了他的控制能力。
108梯在康定有极为响亮的名气,这石梯中部绕着崖下的房屋,折成一个狭窄的甬道后继续向上延升,一直通到绕城的后山公路上。整个康定城都在后山公路的崖下排列开来,其上就是跑马山了,伫立于公路一侧。密集的针叶松林箭头一般排列着,直指山顶。这条陡峭的石梯断断续续刚好有108级台阶,因此得名。后山公路在夜间特别清冷空落,极少有车辆,更没有行人。康定的“街娃儿”们以地域为帮,有四五帮人,南门的,北门的,东门的,南郊的,相互有了矛盾要解决,都约定了自108梯攀上后山公路,在那里打架斗殴,没老太婆出门管闲事,乐得清静。不像在街面上,人才聚拢,声音刚高起来,就有白发苍苍的老太婆骂孙子一般把众人骂跑,她们骂人有一个习惯,出口就说:“这些短命的,吃饱了是不?”许多场极为有名的斗殴事件都发生在那里,让108梯这个普通的地名承载了别样的意义。
几年之前,洪生就在108梯之上的后山公路奠定了自己的地位。那时候他不属于哪一个帮派,也没有别的朋友。他随父母刚从异地迁到康定,在陌生的城市里看见各帮各派都非常热闹,他们在人群之中最能吸引年青人的目光,学校里,同龄人间,无不以崇敬的语气摆谈着他们的事迹。那时候洪生感觉特别孤独,没人认识他,也不认识谁。从学校到家里,每一天来来往往,他像不存在于这个小小的城市中一样。这种状态激起了洪生天生的倔犟性格,他得融入这个城市,融入同龄人中去。他不愿意巴结谁,跟别人套关系,他设定了一条自己的道路。他将打狗绳系到腰际——那绳索是藏族牧区特有的一种防身工具,牛毛搓成,在前端拴一手掌长的铁条。有这个在身,夜间出门就不用怕满草原的狗。——在一个夜晚独自踏上了108梯。也算是个巧合,在那里刚有两帮人打完架,一帮人被打跑了,得胜的一帮坐在路边点上香烟庆祝这胜利。有七八人在那里,一排香烟在夜色中亮着,然后洪生就出现在他们面前,他瞪着双眼,满眼都是挑衅,直视那一帮人。七八个人将他团团围住,数只拳头伸出来,瞬间就让他躺在了地上。大家刚刚停手,他又爬起来,两个鼻孔都淌着热辣辣的血。爬起来时,他已将打狗绳解了攥在手里,眼神中没一丝恐惧,鲜红的血反倒激起了他更强的争斗意志。他在拳头与石块中将打狗绳抡圆了,不断有人哀叫着手抚头颅退出来。那七八个人被他的气势震慑住,先服了软,问他什么名字,说以后就是铁哥们了。他将打狗绳重又系回腰际,大着嗓门说:“我叫洪生。”说着自己的名字,他发现脑袋被石块打破了,血淌得满脸都是,不过那会儿疼痛已抵不上眼下的胜利。洪生就这样一打成名,他仍然不属于哪一帮哪一派,不过他的朋友却特别多,无论南门的、北门的,都想与他搭上关系,一块儿玩。直到他遇上小艾,想找回过去的孤独,有意疏远了曾经的朋友们。
见八斤握着那把折叠小刀沿石梯攀上去,洪生没有动弹,一直到他拐入狭窄的甬道后,才慢慢跟上。接近那横着的甬道时,洪生猛听见一个女人沉闷的叫声,他加快了脚步,远远看见甬道那头,八斤把一个瘦削单薄的女孩子按倒在地,一叠被压扁的纸箱散在地上。这场景是洪生没有想到的,他被正发生的事情惊呆了,他站在甬道口,看八斤将那把折叠刀抵在女孩的脖子附近。八斤的表情极为狰狞恐怖,双眼全透着邪恶。那眼神让洪生都有些怕,他没想到所有小坏集聚起来,会演变为目前的邪恶。那个女孩一定住在老街里,拾了纸箱要背回家去买,沿这石梯回老街,不知啥原因被八斤按在地上了。在折叠刀的威胁下,那女孩没有再惊呼喊叫,八斤腾出一只手,去撕扯女孩的上衣。就着清冷的月光,洪生看见那女孩穿了件粉红色的上衣,她无声地反抗着,双脚乱踢,一手死命抓住自己的衣领口,另一手阻挡着八斤的手。八斤显得非常吃力,呼呼地喘着粗气。
所有血液都在向洪生的头顶冲去,许多事看来都是八斤刻意隐瞒着,假装不懂,这会儿,他的真面目已完全暴露。奇怪的是八斤先讲过的那种充气似的饱胀感也正在洪生身上发生,这让他难堪,更让他气愤,他迈着滞重的脚步缓慢向他们走去。
“大哥,快来帮忙按住。”八斤说。
洪生连连摇头,他双眼通红,像一个酒醉的人。
八斤挺意外地看了看洪生,说:“大哥不愿意?”
洪生走到他们面前,只摇着头,并没说话。
“不愿意只有把她给捅了,她会认出我们的。”八斤说。
“捅吧,你捅。”洪生的声音忽然有些大。
八斤举起折叠刀,却久久没能捅下去,洪生看见他的手颤抖起来,他抬起头,再一次求助似地看着洪生。
“你捅不下我来。”
洪生的语气充满暴烈和怒火,他蹲下去,接过八斤的折叠刀,俯视着那女孩,女孩的眼睛里全是绝望,还有一些将死时的哀怨。洪生举起刀,猛叹一声直剌下去,那一刀剌入了八斤的后背,整把折叠小刀都没入他的身体。八斤伸展着身体向后倒去,那女孩也惊呼一声僵在石梯上。
洪生说:“你走吧。”
女孩爬起来跌跌撞撞向老街跑去。
“大……哥,我只是……只是看她像小艾……想着大哥身体特别……特别难受。”八斤吃力地说。
洪生看见胆小、怯懦、恐惧重又回到八斤身上,他真的还只是一个大男孩,所做的一切都只为了洪生。意识到这个,洪生的心脏骤然疼痛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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