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羲之与东晋北伐的前前后后

历史见闻

        王羲之的《兰亭集序》这篇文章,由于某种外因而变得妇孺皆知,甚至还被后人奉为了“经典”——这样的个案多吗?不少。在“官样文章”吃香的中国古代尤其如此。《兰亭集序》就是很典型的这么一篇。

  
     如果仔细读一下这篇序,你会觉得此文思路颇为跳脱,有些话刚开一句头,下一句却说起不相干的事情了,似乎背后又藏着很多难言之隐,总之,写这篇文章的人,当时一定心事重重,偏偏现场又不能发作。作者情非得以,言不由衷,结果写了不伦不类的这么一篇文字出来。

    《兰亭集序》一如王羲之的其他“言辞”一样,内容并无特出之处,甚至有很多结构失衡这样的硬伤。

    那么,文章为什么这样知名呢?因为落笔之人是王羲之,而王羲之是书圣。

    《兰亭集序》的走红,在于文以人传,人以书传。

    王羲之是个很狂的人,《法帖释文》说他的字“咄咄逼人”,连宠物也都是鹅——这种很嚣张的家禽;而当时之人能入他法眼、引为同类的更少,就是他从其学书法的老师,后来也被他看不起。

  王羲之学书的师祖是曹魏时的钟繇。钟繇为人雍容盛气,书如其人;钟繇书法传给了卫夫人(卫烁),卫夫人又教王羲之正书。王羲之书有小成后,出访天下碑帖胜迹,见到前代李斯、曹喜、钟爵、梁鹄、蔡邕、张昶的真迹,痛悔自己从卫夫人那里的学书不过“徒费年月耳”,决心干脆自成一家,再不信从什么师长。但,王羲之的童子功里已经抹不去卫夫人阴柔摇曳的法则,所以,后人会做出“王字有女郎气”的评价。

  王羲之的狂,一是来自他书法天下无双,更重要的是他身世显赫。晋室南渡之后,赖太原王氏为首的士族支撑,才在江南立足复祚。王家出将入相,掌握内外军政大权,有“王马共天下”之说。其中,王导位极人臣,几与皇帝一同接受群臣朝拜。王羲之是王导的侄子。

  当时的名士之间流行炒作。王羲之成年后,由尚书左仆射周顗负责炒作他。此人是个酒鬼,绰号“三日仆射”,意思是喝一回就醉倒三天。这样一位为老不尊的,推荐后进的方式自然特别:当时贵族盛行烤牛心肉吃,于是高朋满座之际,主人老周待烤好的肉上来,便先割下一片给小王,以此表示对他的推重,王羲之遂借此上位。

  再就是太尉郗鉴到王家选婿。虽然幕后的比选早已定了结果——王羲之以书法才艺雀屏高中,郗鉴之女也长于书法,这大概是当时的普遍雅好——但郗鉴仍派一个考察团到王家府里去做样子。王府其他子弟不明就里,在考察团面前表现得很庄重矜持,只有王羲之成竹在胸,往东边竹榻上一躺,敞着肚皮狂吃小食品。这当然不是什么好形象,但郗鉴为炒作女婿,违心地说:好也!太有个性了,这样的人就是我未来的女婿!是为“东床快婿”典故之由来。

  王羲之被隆重推出之后,沉浮政坛,逐渐参与到东晋高层的复杂倾轧之中。他很快发现这个圈子远非对外表现出的那样淡定崇玄,而是争权斗气,实际得紧。

  出仕之后,王羲之先担任东晋长江上游荆州统帅庾亮的参军。庾亮和庾翼兄弟都是很了得的人,在国防前沿经营多年,逐渐蚕食北方失去的土地。庾氏兄弟爱才更爱书法,庾亮死时,在朝廷处给王羲之留下极高的评价。朝廷就任命王氏为当时政坛大红人殷浩的护军将军(其实是相当于高级幕僚)。

  但很快,一场剧变席卷南北,也波及了王羲之。

   当时东晋偏安一隅,北方动荡,胡、汉矛盾尖锐。羯族建立的后赵一度很强大,怎奈后期国君石虎是暴君,把国家基础败坏了。他死后儿孙自相攻击,汉族军阀冉闵趁机推翻后赵建立冉魏,尽屠羯族以及胡人数十万。中原陷入胡、汉互相屠杀的大乱之中。于是,人心思晋,大大小小的军阀纷纷向东晋皇室示好乃至上表归附。

  但是,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实在太大,太突然,砸得东晋上下长时间惊慌失措。东晋小朝廷本来就内耗重重,这下更因此彻底陷入了混乱。当时朝臣巨族,不谈玄改谈兵了,终日激烈论战。朝廷上下辩论的焦点有二:一是要不要趁势北伐,二是由谁来北伐。

  今人看来,当时东晋北伐势在必行,因为中原根本没有足以对抗东晋北上的核心势力。其实,形势远非这样简单。当时,王羲之就是北伐的激烈反对者。反对北伐者提出:晋在东南立足未稳,皇权又受到士族的掣肘,无法调动足够的人力物力北伐;更主要的是,庾氏兄弟先后早逝,他们手里的军政资源落在大野心家桓温头上。桓温其人,红须如戟,面有七星,自以为异相,毕生只有一个理想:当皇帝。所以,如果让桓温北伐,成了,桓温功高盖主,天下就是桓家的;不北伐,或北伐败了,东南至少还是司马家(还有王家)的。

  但是,这次北伐机会实在太好了,手握重兵的桓温在前线径自厉兵秣马,根据自己的时间表准备北伐,干脆不在乎你朝廷这边的空谈。此前,他已经攻灭了氐族李氏在长江上游建立的成汉政权,扫除后方隐患,并锻炼了队伍,北伐已是箭在弦上。东晋朝廷节制不果,悲愤之余,想出两个十分孩子气的对策来。

  第一,推出朝廷版(正版)的北伐,以搅乱桓温版(盗版)北伐。王、马两家联合推出的统帅,正是善于高言干名,被炒作得红透东南的殷浩。殷浩慷慨陈词,誓要北上,但他手里没有什么真正的大军,只好临时抽调地方部队(很少),并纠集乱民和零散武装,招降纳叛,以壮声势。

  第二,派出很多“能人”,潜入北方。这些人携带巨量盖好了大印的空头委任状,任务就是煽风点火、滥施许愿,让北方的各族各部“自相攻杀”,由远在江淮行辕摇鹅毛扇的殷浩“遥镇之”,以期最后“坐得中原”。

  北伐在即,王羲之是殷浩的高参,当年又长期在庾亮帐中做事,知道殷浩盘子里这点汤汤水水,与桓温的惯战之师不能相提并论。如果桓温坐视殷浩北伐,殷浩无异于羊入狼群,必败无疑,所以,王羲之开始暗箱操作桓温与殷浩的“将相和”:桓温的价码是朝廷以他为北伐统帅,殷浩的价码则是桓温必须归他节制。双方非但寸步不让,且有越劝越来劲之势。王羲之也顾不得书圣的矜持,给双方的劝解信写了一批又一批,各方面也把桓、殷和解的希望落实在王羲之等名士身上。但,王羲之自视甚高,对桓、殷二人,仍一派教训口吻,且王本人就是反对北伐的,所以斡旋终于失败。

  但是,形势不等人,殷浩那边还急着要“为朝廷”建功呢。

  形势的彻底恶化,是在永和七年十二月。桓温抢在殷浩之前誓师上表,同时,数万精兵进至武昌,似乎要北上,又似乎要进京“清君侧”。王羲之调解失败被公开化,遂主动申请降职,到会稽做父母官去了。

  这下朝廷里几乎所有人都出来劝桓温,让桓温觉得篡位时机还不成熟,自己有失冲动,于是退回荆州老巢静观其变。

  永和八年,殷浩正式北上,开始军事动作。当时,北方形势早已经变化,由于东晋内争而迟迟不北进,有心归晋的冉闵已经被诸胡势力所吞灭。聚居于河南的氐族苻氏率众而起,准备占据关中地区做根据地。恰逢其时的是,东晋派去的“能人”又送去了空头委任状,于是,人家不客气地在空白处填上了“大将军”字样,使得苻氏东征西讨,均得以借东晋名义占地征粮。几年后,待殷浩北伐军到时,苻氏已经根基深厚,建都长安,国号为秦,自称天王、大单于了。

  东晋朝廷小手腕产生的大恶果远不止于此。因为桓温拒绝出兵,殷浩兵锋很快被前秦挫败,索性不打了,又开始用空头支票收买苻氏朝中的大将,让他们自乱。永和九年,前秦的几个将领因此叛乱,殷浩立即麾军进攻,但他军队不能作战,只好把另一个手持委任状的羌族军阀姚襄充作先锋,玩“代理战争”。但殷浩万万没有料到,刚刚从东晋领到军饷物资的姚襄立即反叛,把殷浩击溃。朝廷版北伐,至此宣告完败。桓温马上上奏弹劾,朝廷也落井下石,废殷浩为庶人。

  很快,桓温开始了他的北伐,几经反复,才于永和十二年收复了洛阳。

  殷浩回到江南,精神明显受到了刺激,整日无语,只用手指在空气中写字,看护他的人时间一长,发现他写来写去的只是那四个字:咄咄怪事。

  王羲之写《兰亭集序》那年,是永和九年三月初三,在会稽山北麓某溪边的兰亭,几十位贤士(也是闲士)来此雅集修禊,祓祭沐浴,品酒吟诗,感受春意,一派太平假象。

    同一时间,北方战云密布,殷浩率必败之师苦苦支撑局面;桓温拥兵坐视,乐见朝廷的最后一点精锐和威信散失殆尽,他好实现自己的“抱负”。

  在这样背景下,兰亭诸公心照不宣,都弥漫着那种挣不脱又说不得的不祥预感。在座有什么人呢?有来自谢家的青年才俊谢安、谢万兄弟,辞赋家孙绰,高僧支道林及王羲之的子、侄王献之、凝之、涣之、玄之等,一共42人。

  王羲之也不是彻底绝望:他儿子王徽之缺席此次雅集,因为他正在前线。王羲之把他安排在桓温身边做了参军。

  近来,有人根据兰亭雅集之日的到场者很多后来做了军政大员这一点,推测兰亭雅集是一次重要军事会议。其实不然。当时,大军都在桓温手中,朝廷的军队则在殷浩手中,兰亭这些人手中无兵,又无计可施,跑到离前线千里之外的山沟里,有什么军事可“会议”的呢?明显地不合逻辑。退一步讲,就算男人聚在一起,免不得要谈点政治,然而王羲之两边投机的做法又拿不上台面,也只好是清谈,云里雾里自作聪明一番,最后相视一笑罢了。

  据记载,当时与会42人中,有11人各赋诗两首,有15人各成诗一首,时年九岁的王献之等16人拾句不成,各罚酒三觞。王羲之将37首诗汇集起来,编成一本集子,并借酒兴写了一篇324字的序文——

  于是就有了《兰亭集序》

  什么是“序”?出一本书,一本集子,都要写一篇文章,说明出书的因由和甘苦,再拔高一下“意义”,是为序。同样,兰亭雅集去了那么多高人名士,都是自视很高的人,不能白白串联吟诗这一把,于是,大家推自视最高的书圣上去为合集写这篇序,做个纪念。可是王羲之提起笔来,能写什么呢?

  写写国家将兴盛,北伐将成功,黎民将有安定富庶的生活,还是兰亭诸公将来都有好的出路?又实在写不出。

  他只好讲生死,讲参悟,写了非常个人化的一篇序文。此文处处落笔,都想写出点“意义”,但是却捕不出什么意义,想抒发,话未说完却又不得不回来。于是,文章系之于感慨,行之于迷惘,而收之于云烟。

  但也正是他这种心态,笔随意走,使得这篇书法暗合了“绵郁守拙”的最高境界,古今临摹书圣此作者,大概都有这种即时的感会——正如文中说的“幽情”。

  什么是幽情?就是那种很复杂的、说不出的情感。

  从文章本身看,这篇序的意境递进很不连贯。诗文有句无篇,是两晋南朝之人容易犯的一个通病——那时的文言文章还远没有后来唐宋时期的成熟。

  在东晋士林之中,王羲之为世所重,并不是因为他的政绩和文辞,而是因为他的书法实在好得前无古人。一个人的字有名以后,会有个副作用,就是会经常有大人物给你写信,而且文末还多有“盼回信”“待高论”之类的字样。所以,王氏得意之余,也常自诩“能为言辞”(自夸理论水平很高)。其实,书圣作到王羲之这个份上,就算他写句骂人的脏话,也会有人淘去收藏,精心装裱并悬而挂之的。

  王羲之的“言辞”因此传世的有很多,但与其同时人的文章细比,王氏的文法、思维水平都实在没有什么特出之处。

  后人不察这里边的曲折,又觉得《兰亭集序》的味道实在有些奇怪,于是就断章取义“找优点”。比如说,序里有“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的话,就拔高说,王氏是在指斥当时玄学的“虚妄的人生观”,而“明确地肯定了生命的价值”,好像王氏是个很崇实而且唯物的实干家。事实上,王羲之一家世代信奉五斗米教(即后来的道教)。永和十二年,王羲之被本家王述排挤,辞去官位,从此赋闲,与道士许迈一起修炼,服食丹药,在江南各地神出鬼没,直到59岁去世。而五斗米教的基本教义“长生久视”,就是鼓吹长生不老的。王氏在《兰亭集序》里,其实正是这一层意思的俗语流露:谁说活得长活得短都一样?长命百岁才是最重要的!

  王氏之子王凝之,更痴迷于五斗米教。后来当孙恩起义,攻打会稽时,王凝之不修战备,进入“靖室”祷告,出来对诸将说:“我已经搬来神兵破贼了!”于是,在敌兵来时不设防备,王凝之被杀。

  兰亭雅集之后3年,桓温收复洛阳,上表要求朝廷迁都(其实是怀着跟当初董卓迁都长安一样的目的)。朝廷并不就范。桓温恼火,与朝廷激烈交涉,曾私下对亲信说:实在不能流芳后世,至少我们也要遗臭万年!但,桓温及时早逝,没有能够实现篡位的梦想。他的理想,后来由其幼子桓玄实现了。而北方的氐族苻氏也越来越强,到苻坚时重用王猛等,一举扫平了北方。

  兰亭雅集之后30年,苻坚南下。当时的东晋朝廷由谢安掌权,打赢淝水之战,又帮东晋挽回了三十多年的气数。谢安也是参加过兰亭雅集的。桓温死后,谢氏牵头重建了有战斗力的“北府军”作为朝廷的直属武装,因而,淝水之战中,谢安虽然在家里下棋,却是胸有成竹,不必再像30年前那样的硬充风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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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QK

你也关注罗辑思维吗,有件事我想请问

陈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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