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贾平凹)

别人的

 

            我以往的好处是,对女人产生着莫大的敬畏,遇见美丽的女人要么赶快走开要么赞美几句,而且坚信赞美女人可以使丑陋的男人崇高起来。


                                                 ——《西路上》


    点评:这恰是平凹的魅力所在呵!


    在她不能应约而来的时候,我就画马,因为她属马,又特别爱马,那长发、满胸、蜂腰、肥臀以及修长挺拔的双腿,若趴下去绝对是马的人化。


                                               ——《西路上》


    点评:怪不得平凹笔下的马那么性感呵!


    这个时候,我一边附和着微笑,一边相思起来,相思是我在长途汽车里一份独自嚼不完的干粮。庆仁附过身小声问我:你笑什么?我说我笑小路说的段子,庆仁说,不对,你是微笑着的,你一定是在想另外的好事了。我搓了搓脸——手是人的命运图,脸是人的心理图——我说真后悔这次没有带一个女的来。小路就说,那就好了,去时是六个人,等回来就该带一两个孩子了!庆仁说什么孩子呀,狼多了不吃娃,那女的是最安全的了。(点评者按:庆仁,即邢庆仁,著名画家,与贾平凹西行同伴)


                                                ——《西路上》


    点评:小说家言,道真趣味。


    女人站起来是一棵树,女人趴下去是一匹马,女人坐下来是一尊佛,女人远去了,变成了我的一颗心。


                                                ——《西路上》


    点评:平凹眼里的女人呵!


    她养的仅是一条细狗,瘦小如猫,模样类狐。她在指挥丑丑做各种高难动作,说丑丑前世是一个女人,善解人意的小美人,“你瞧,它眼睛多漂亮,眼圈的黑线现在有哪个女人能画得这么好呢?”


                                           ——《为郁小萍作序》


    点评:妙笔在不经意间浮现了。


    和女人在一起,最好不提起说她的孩子——一个家庭组合十年,爱情就老了,剩下的只是日子,日子里只是孩子,把鸡毛当令箭,不该激动的事激动,别人不夸自家夸——她会全不顾你的厌烦和疲劳,没句号地要说下去。人的心是一辈一辈往下疼的,如摆砖溜儿,一块砖撞倒一块砖,不停地撞下去。我曾经问过许多人,你知道你娘的名字吗?回答是必然的。知道你奶奶的名字吗?一半人点头。知道你老奶奶的名字吗?几乎无人肯定。我就想,真可怜,人过四代,就不清楚根在何处,世上多少夫妇为“续香火”费了天大周折,实际上是毫无意义!全然地拒绝生育,当然是对人类的不负责任,但除过那些一定要生儿生女,一定要生儿不生女的人外,现代社会里的夫妇要孩子是一种精神的需要,有个乐趣,如饲猫饲狗,或许为了维系家庭。一个女人曾对我说,夫妻是衣服的两片襟,没有孩子就没有纽扣啊。

有了孩子,谁都希望孩子小时候乖,长大了有出息。结婚生育,原来是极自然的事,瓜熟蒂落,草大结籽,现在把生儿育女看得不得了了,照仪器呀,吃保胎药呀,听音乐看画报胎教呀,提前去住医院,羊水未破就呼天喊地,结果十个有八个难产,八个有七个产后无奶。十三年前我在乡下,隔壁的女人有三个孩子,又有了第四个,是从田地里回来坐在灶前烧火,觉得要生了,孩子生在灶前麦草里。待到婴儿啼哭,四邻的老太太赶去,孩子已收拾了在炕上,饭也煮熟,那女人说:“这有啥?生娃像大便一样的嘛!”孩子生多了,生一个是养,生两个三个也是养,不见得痴与呆,脑子里进了水。反倒难产的,做了剖腹产的孩子,性情古怪暴戾,人是胎生的,人出世就要走“人门”,不走“人门”,上帝是不管后果的。


                                                ——《说孩子》


    点评:可怜天下父母心。费尽心机,自己安慰自己而已。


    打扮唯美。美是生命存在的过程,如林语堂说,鹤足的挺拔之美是逃离危险的结果,熊掌的雄壮之美是捕获食物的结果。性也产生美,性说到底还是生命延续的需要,所以花为了蜂蝶争艳,雄狮为了雌狮长发。人和禽兽的不同,是雄的长得不好看而雌的长得好看,女人比男人好看了,还要在女人之间显出自己更好看,这就有了打扮。


    打扮是以藏和露为技巧的,藏除了真的藏短处,藏重要的还是为了露。在脸上涂各种化妆物是要更表现脸,设计服装讲究线条也是更要展示身材。中国人善于收拾厨房,不大理会厕所,有灶神没有茅房神,这种习惯思维用到身体打扮上,也是打扮(露)进口部位,不打扮(藏)出口部位。如果说羞耻,身体的一头一尾是不能同时盖着或露着,露了头就盖尾,要露尾,用毛巾把头盖了,尾露着也无所谓。


    如一张画布,几种颜料,画就一幅幅画下来,人就是头发,脸,衣裤和鞋袜,翻来覆去在那里经营着,学着动物,也学着植物,把金木水火土全作了材料。人的打扮是为了鲜活人的眼睛,它不取悦于别类,这如同我们在乎于鸡的肥瘦而不是鸡的丑俊,世上如果只有男人或只有女人,世上是不会有厕所的。但打扮毕竟是皮面上的操作,人格和素质如白纸灯笼里的灯泡,灯泡是红色的,灯笼就是红灯笼,灯泡是黄色的,灯笼就是黄灯笼。于是有人艳,有人妖艳,有人清雅,有人清而不雅,警察穿了警服才是警察,老中医先生不背药箱也认得是老中医先生,妓女就给人脏的感觉,闲汉留下的印象是赖。


                                                 ——《说打扮》


    点评:字字珠玑,耐人寻味。


    人若是一块石头,生了苔藓,一年四季变换颜色,那怎么变就怎么变去,可人的秉性是得寸而进尺,有了一条好裤带就想配好裤子,有了好裤子得有好上衣,那么帽子呀鞋呀欲望越来越多,思维也变了。打扮一旦成了社会时尚,风气靡丽,必然少了清正之气。过去有一句名言:最容易打扮的是历史和小姑娘。现在呢?没有学问的打扮得更像有学问,不是艺术家的打扮得更像艺术家,戏比生活逼真,谎言比真理流行。


    当一切都在打扮,全没有了真面目示人的时候,最美丽的打扮是不打扮。


                                                ——《说打扮》


    点评:由打扮而引申开去,这就叫以小见大。


    以前很少见过金子,总觉得那是世上最宝贵的东西,不怕火,能发光。现在是看到了,能做些生意的人,身上差不多都有地方戴金。沉不沉,我不知道,但在太阳下没有灿烂,似乎还易生垢,这使我大失敬畏。曾经认识一位少妇,少妇原本是女人最漂亮期,而她胖了,身材五短,胳膊就不贴体,开步走便划动空气。这样的女人是福相,果然很有钱,十个指头上戴有六枚金戒,而且是好笨重的那一种,腕子上还有手镯,还有项链,耳环。人有了钱就在吃上穿上讲究,她吃得好这能看出来,穿的却并不好看,可能是时装店的衣服都穿不成。有好身材的往往没钱,有钱的又往往没好身材,这少妇就拿金子作打扮。遗憾的是她没这么着戴金的时候谁也不注意她,因为关注他人的丑是不道德,也没必要,她这么着戴金,众人就审视了:“嗬,丑人多作怪!”没有谁去研究金的成色,倒发现了丑,而且丑还在作怪!害得我们一帮男人也不敢与她同行,怕牵涉出我们的丑样。


    我就想啦,人为什么要把金子往身上戴?河北满城出土过一件金缕衣,那是裹尸体的呀,尤二姐吞过金子,那是要自尽的呀,有一样可以戴的,是手铐,手铐为金属制品,也含一个金字,可那是罪犯戴的嘛。字典上有“金口难开”成语,金口是什么样儿,没见过,恐怕金口真的开合不了。补金牙的我小时候倒见过,那是“文革”期间,一次武斗杀了许多人,横七竖八地摆在河滩,一伙人就去撬每一个死者的嘴,看有没有补牙的金,结果发现了一位,都去抢啊,脑袋便被石头砸开。字典里还有“金屋藏娇”一词,想那金屋住着一定难受如牢狱,是娇也藏得发霉。金子并不能给人带来好处,历史上有过端着金碗讨饭的故事,我见过的那位少妇,除了众人发现其丑外,热爱她的是那些强盗,后来她真的遭了抢,强盗夺金戒金镯没有成功,拿快刀剁了胳膊跑了。唉,连那些像金子的,如金丝猴,金丝鸟,也不是死在猎手的枪下就是死于动物园的铁笼里。

 

    土有清蚀二气,清气凝聚生于竹,所以竹可以做笛做箫,生金占浊气,金只能做钱币,虽然钱离不得,但常常是钱泯灭了许多善良、正直和道义。金除了易生垢的毛病外,它如有病人吃猪头肉能引发病情严重一样,可以扩张人的贪婪,而往往它一旦作为人的装饰品,就俗人的品格。我见过许多暴发了的人家,买了很现代式样的写字台,偏要用金叶包了桌沿儿,那穿衣镜上用金粉新画了龙凤,高档的沙发床上,硬是做一个帐架,帐帘儿是金丝绣花,帐钩儿是金做的凤头,让人立即想到了过去的土地主。土地主之所以是土地主,是他有钱而钱并不巨多,真正巨富的人,从未在身上戴金挂银的显排。什么事物都有个境界,即从必然王国未进入自由王国之前,是人没了主体性,就要有许多村相露出来。


    在我们生活的周围,总有一些认识的或不认识的女性戴金,稍作观察了,就会发现,要么是先前穷过,老怕人嫌穷低看,要么是容貌丑些,要寻些悦己。这戴金原来同有狐臭的要涂浓烈香水,有蝴蝶斑的要抹增白蜜一样,是避短遮丑的行为呀,这一来却正好暴露了谁个有短谁个有丑!自个对自个没有了信心,岂不也类同了时下“穷到只剩下钱了”的说法?这里还有一个规律,女性在未婚前是少有戴金的,一是没能力去添置,二是美丽不需戴金,但少女自古到今都称“千金”,千金的是她的青春。一旦结婚,如果说家是有人在等待而为家,那么结婚就是有人给花钱的含义,这就要戴金了,金是人家的,这又如同战马臀上的烙印,出厂货品上的商标。而女到中年戴金最多之期,恰是青春和美丽褪去之时。可见一些女性在比戴金的轻重,实际上在比衰老和丑陋。更严重的是,金戴在身上,产生在人的心理上是一种坏的信息,这如同一些职业:当官当久了就装腔作势,当警察当久了就生噌冷倔,小偷鬼祟,娼妇轻薄,太监若狗,谋士近妖,有金在身了,自以为人人会尊她敬她亲她近她,而得不到尊敬亲近,或者骂他人有眼无珠,或者咒他人是酸葡萄,将自己弄得不伦不类、神神经经起来。昨日有朋友来家,说起某某身上的金银,朋友很痛心,那么好个女人,怎么就戴金了?!于是我悄悄地对我的一位女友说:你记着,这话也不要对别人讲,城里有了金银首饰店,街上就流行丑女子;贾宝玉说女子是水做的,而五行论里讲水有金而寒,所以你要做好女就不戴金。


                                            ——《好女不戴金》


    点评:此文妙在把女子与金联系起来,诙谐揶揄中给人以劝诫。


    因养了一盆郁金香,会开到一半我就溜了,听说×××颇有微词?我这屁股坐惯了书桌前的椅子,坐主席台上的椅子不自在。你几时来看花?美人不说话就是花,花一说话就是美人。


                                              ——《十一篇书信》


    点评:拈花微笑。

 

    这天,我正在大观楼上读天下第一长联,忽闻一串笑声,尖锐清脆,音调异常,低头看时,窗外波光浩渺,画船往复,未见什么倩影。又读长联,旋即再有人语:“唱一段吧!”随之“哎”地一声,如长空鹤鸣:“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唱的正是长联上句。忙又凭窗探望,水上众舟一齐停棹,人皆向左岸注目,果然那小小一片芳草地上,一女子在清歌。她背向楼台,亭亭站立,一双白嫩小巧的赤脚半埋在浅草中,穿一件红黄间杂的短裙。裙刚及膝弯,双腿合并如两根立锥,而脚脖与脚背处呈现出一种曲线,美不可言。她的腰极细极细,紧勒着一条彩带,似乎要勒断了去,那一大束红色白色的串珠就那么松松地系挂着,衬出上衣和短裙间的二指宽的腰际的肤肌。上衣是一件无袖小褂,作用完全在于隆起胸脯。头顶上扎一条白带,将蓬蓬勃勃的一片黑发披落在后背,沈先生曾说这是绞搓了黑夜而成的头发,比喻也只能如此了。待唱至联尾,红日在滇池欲坠,水鸟同彩云共飞,水上的画船全悠悠地在打转。正不知那女子还要唱出些什么,突然翩翩起舞,那动作如旋风扫过竹林,如急雨骤落到水面,乌发飘曳,将一团粉白小脸一闪即过,逮不住那眼光,也逮不住那白月牙间的一点红舌,欢动了一泓颜色,一窝线条。


                                              ——《佤族少女》


    点评:一个佤族的少女依附了平凹的文笔,跃然纸上,楚楚可人。神来之笔,极尽少女之美妙。读这样的文字,春风拂面,眼睛会湿润。


    子时悄然来到,街上突然没有了大量的女孩子,路灯显得明亮,街面却失去了光彩。而几乎同时,那幽幽的公园里,那黝黝的棕榈树下,却走动了无数的影子,有了精力的她们却饥饿了一颗小小的心,便分手了各自到各自约定的地点与另一个会说别一种言语的人物相会,差不多很浓的夜色就被咔咔嚓嚓的细碎之声稀释了。有言说鬼是喜欢黑暗的,但女孩子的胆子比鬼更大,她们在这个时候不要太阳,甚至也嫉恨月亮。他们在黑暗里各自又闻到了对方的气味,听得着对方的脉搏,看得见对方的眼睛和跳动的心。时装可以裹身,螺蛳可以饱肚,恋情却可以供心饱餐,甚至那时装和螺蛳都是为着心的饱餐的必不可少的准备工作。


                                              ——《南宁夜市》


    点评:这样的情景是画不出来的,只有写。


    男人们的观念里,女人到世上来就是贡献美的,这观念女人常常不说,女人却是这么做的。这个观念发展到极致,就是男人对于女人的美的享受出现异化,具体到一对夫妇,是男人尽力为女人服务,于是,一些蠢笨的男人就误认为现在是阴盛阳衰了。三十年代有个很有名的军人叫冯玉祥的,他在婚娶时问他的女人为什么嫁他,女人说:是上帝派我来管理你的。这话让许多人赞叹。但想一想,这话的背后又隐含了什么呢?说穿了,说得明白些,就是男人是征服世界而存在的,女人是征服男人而存在的,而征服男人的是女人的美,美是男人对女人的作用的限定而甘愿受征服的。懂得这层意思的,就是伟大的男人,若是武人就要演动“英雄难过美人关”的故事,若是文人就有“身死花架下,做鬼也风流”的诗句。而不懂这层意思,便有了流氓,有了挨枪子的强奸罪犯。

 

                                                ——《关于女人》


    点评:平凹眼里的男人女人。


    突然间爆起了一串咯咯声,空静的山谷里,是那样响,立即撞在对面山林里,余音在四下溢流。我惊愕间,竹林里闪出一个姑娘,一捻儿的腰身,那一双小巧的脚一踮,站在了我的面前。眉眼十分动人,动人得只有她来形容她了,我想,要不是《聊斋》中的那种狐女,便真要是这竹子精灵儿变的吧?


                                               ——《空谷箫人》


    点评:这样形容一个女子,真是别出心裁!


    一家木楼的三层竹窗,呀地推开,便有一个俊俏俏的姑娘坐在里边,风抛着头发出来,如泼墨一般,自抱了一个满月琵琶,十指弄弦,五音齐鸣,飘飘然,悠悠然,律清韵长;眼见得半壁上一树樱花白英乱落,惊起半天绿尾水鸟,那姑娘眉眼,却终因琵琶半遮半掩,遗憾不能看清。


                                              ——《紫阳城记》


    点评:风情写真,如画轴一般展开。


    看见她,粗茶淡饭也香,喝口凉水也甜,常常饥着而来,呆会便走,不吃不喝也就饱了。她给他擀面,擀得白纸一张,切面,刀案齐响,下到锅里莲花转,捞到碗里一窝丝。


                                               ——《在米脂》


    点评:汉语言活了。

 

 

 

 


 

文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