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柯:空谷的微音——文心(一)
个人日记
文字。文字是自由的象征,是一道精神出口。人在生活中缀网结蛛,总有一些妥协、隐忍,甚至压抑,以此成全一份于人于世看去的完满。人之所以需要精神世界,是内心深处渴望释放、表达,甚至松绑。戴着面具的写作,无异于对自我灵魂的背叛。落笔不欺骗自己的心,等于对这个世界拿出了最大的忠诚。
“我们任何一种生活都可以过,因为我们可以由自己给予它深沉永久的意义。”宗白华在《歌德之人生启示》中言。精神自由,让人在岁月静好时见到花开,在萧索之境时风度不改。沈从文、周作人、丰子恺们,在牛棚里依然惜花,写字,作画。相信文字赋予的内心生活可以有真正的超越性,让人独立,高贵,尊严。
“道”与“器”用到文字大约就是“言说什么”与“如何言说”吧。庄子算是中国文学早期绝佳的典范。他的宇宙观与文字里,“道”无处不在,“器”纵横逍遥。好的文字,一滴水,可以见出一片海;一片海,不会失却一滴水。
“知止”,弘一法师这幅书法引人思量。没有一滴水可以汇入所有河流,一滴水只有一滴水的命运。天性驱光向暖,将生命的温度看得高于一切。或许,有一些刀锋般的深刻,有一些来自黑暗的洞明,将注定错过。那又何妨?有限之身在尺天寸土开花结果,正是止处,让人懂得了对生命圆缺的尊重、安然、顺服。
“风格即人”,布封说得言简意赅。梵高的向日葵色彩何等刺目,近乎一味芥末,呛得人喷泪,若不如此,梵高怎会成为梵高?莫奈的睡莲却是静美,恰似一位闲妇,瓣瓣摇曳着悠柔,由此莫奈成为莫奈。风格无高下,或浓烈,或简净,无一不可,要紧的是体已、取势、顺意,如风行水上任其自在流淌,贯成一脉。
“好的文字有一种神性”,“神性就是给人尊严”,在柴静的博客里读到这句时,有暗途踌蹰光照天降之感,读过各样的文字,懂得字如万物各成其美,但一直隐隐觉得,的确应当存在具有超越性的文字,它的样子朴素而高贵,力量往处只在关怀,想起人子降至世上只身素颜,从来不携军马不戴冠冕。
为何一篇文字可以打动人心?是辞采么?是文化么?是才学么?也许,文字的确需要合宜的衣裳,不过最大的力量,莫过于内在情感的温度。刘勰言:“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王国维言:“一切景语皆情语。”令人心动的,非字,非景,而是笔尖下流淌出了一脉一脉的人性。
在追问哲学元命题诸如生死有无时,人人都是哲学家。哲学本是置根于每个人的精神层面,真希望它除了长成黑格尔《小逻辑》之类杀伤脑细胞的样子,还可以更审美地贴近生命,由此激赏刘晓枫倡导的诗化哲学。中国禅宗之诗就作得极好,“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体悟多少视各人造化,自然美境可尽收眼底。
老庄是中国懒人哲学的发端者。“无为而治”,懒不懒?似乎生命不在运动,却在静止。这么活,真象一棵树了。根驻一处,可那身上的枝叶花朵却随季侯在风中不住地消长流转。“无为无不为”,那是生命与天地相齐的律动,每一次呼吸,每一声脉跳,每一季转换,每一轮生死,不思不言,静静地顺其自然。
懒慧,忽而这两字突降脑海,赶紧记下,这大约是上天附我耳来解《山木》其意吧。想庄子当年行于山中,见一大树“以不材得终其天年。”材与不材,于资质于际遇真不好只浅论高下,成材,固然尽了有用之力;不材,在潮涌之地沉潜遗落,因着不沦器物,刀斧之迹尽免,不正可获得生命本身的自足自得自由么?
庄子有句: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听庄子言道,无处不在。我听到,道在远方,也在此乡。道在神圣,也在平常。道在琼楼,也在陋巷。道在繁华,也在凋霜……
孔子面授弟子三千,留一部《论语》,是道不远人的简洁语录。老子出函谷关,受尹喜所托著《道德经》,不过五千言。再说庄子上天入地逍遥游,所著也只三十三篇短文。当下之人比如自己,一篇论文动辄过万言,实在十之八九是无用废话罢了。一连数日,删字如除杂草,省纸,少牵连一点化作纸浆的无辜草木吧。
“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孔子意在文化兴国教化子民。单说乐吧,为何言韶乐正而郑声淫?大约前者类于方正肃穆的交响乐,后者类于男欢女爱的流行曲。夫子是好乐懂乐之人,也许正是曾在郑声中心意徘徊婉转激荡,才又爱又惧有了些许风化的规避,如此胡思乱想,倒觉得夫子是一个知情知性的可爱之人。
“已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大约是世上最难的一诫吧。每个人带着已心度人度世,若能安然自守,不轻率审度他人,不失我,也不唯我,世界该会如那一轮皓月,升落得多么清明。
郑板桥家书有句“写字作画是雅事,亦是俗事。”他作雅俗之分,本因一者为业,一者谋生。今日读来,也是默然心会。读书写字真是且雅且俗之事,精神沐浴淘洗心灵,如履人间仙境,可称为雅;烹煮字句饮浆灵粮,如度平常日子,可称为俗。如枝上飞花照映水中萍影,两两相望才见出了百年好合。
《红楼梦》与《水浒传》,如果选取女性人物形象分析这一个座标来比较,前者写尽了天下女性的美好,而后者没有一个美好的女性。单从这个层面来讲,《红楼梦》体现出了曹雪芹在性别观念上的平等健全,在文化上对儒家纲常的反拨超越,从而不只是文学的丰碑,也可称中国文明进程中的认知进步。
潘金莲,屡有人为之翻案,个人觉得这“翻”举动大约蝴蝶飞不过沧海。跟红杏出墙没关系,唐玄宗一个皇帝爬灰都让白居易泣成了《长恨歌》,民女潘金莲婚姻郁闷就不许乱红飞过秋千去?问题出在杀夫。武大生得碍眼不是他的错,他与西门庆、武松一样都是人,奔个人幸福从来幽径条条,但尊重生命是底线。
少年时代读《红楼梦》,困惑多于接纳。为什么?太虚幻境出现的是秦可卿,初试云雨的是袭人,揭开盖头的是薛宝钗?看吧,这浮华世界城门开,遍地是颠倒在欲望里的男欢女爱。心,倒是越发地洞明,若是驻在彼此灵魂的最深处,也许身体很远,真爱很近。花凋魂逝,贾宝玉的心中永远珍爱着林黛玉。
萨特有两支笔,一支著哲学,一支著文学。有意味的是,他写哲学文章速度很快,写文学作品却进度缓慢。他的理由是,哲学只要求语言精准,文学语言一个语义却可从无数条小径派生。在语言之海中淘洗,他推敲,思量,迟疑,选择,宁愿放慢脚步。由此,语言是语言,语言不只是语言。
“水井处在情感与需要,文化与土地的边界。清澈的水映照出爱的火焰,这是‘晶莹明澈的泉水’”,这句子出于诗,小说,还是散文?不,它源于德里达的论著《论文字学》。在整部似乎无比抽象的理论言说之中,这样迷人的句子俯仰之间比比皆是。再次证明,卓越的理论家必然同时兼备充沛而优雅的审美品格。
巴赫金真让人叹服,他将托尔斯泰的声音称为“独白”,而将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称为“复调”,在不同的情境下,有时候需要万物息声的独白,有时候需要众声相应的对话。
有时,不得不佩服西方哲学家思想的穿透力。罗兰·巴特尔那双眼睛真是了得,他运用符号学对大众流行体系,包括服饰、照片、广告的解读等同于剥皮现里。看吧,这个似乎无比丰盛的现代社会里,把表象世界揭开密码后,无非是权利、种族、财富等几个根本的欲望原动力。看透了有些无趣,也罢,不如看花吃茶去。
想起罗兰·巴特尔曾说“作者已死”。当文字落地那一刻,如剪断了脐带的婴孩,开始成为新的生命个体,终将去接受它不可知的命运。那个写字的人,立在原处,像静静目送的母亲,沉默而宿命。
“言说什么”和“如何言说”是叙述的两大元命题。叙述的过程,充满倾向性和遮蔽性,正如一幅图片的处理,以审美和艺术为原则,必要剔除与之相背的杂质。而对于某些社会性题材,完全耽美审丑,都将减损作品的价值存在。当下,纪录精神是一种对时代与日常的忠实、关怀、尊重。
“德国对俄国宣战,下午游泳。”这是1914年2月一天,卡夫卡的日记。读到它时,我内心异常震动。卡夫卡是现代文明的忧心者,是屈从父权的懦弱者,是数次婚约的落跑者,他与笔下的K一样,永远地陷入走不出的困境。可是,在生命的夹缝地带,他恒守日常,安静地悍卫个体尊严,这才是真正的特立独行。
阅读,有时候会对一部作品的意义进行延展与重构。塞万提斯本着尖锐的批判精神,创作了骑士游侠小说《唐·诘诃德》,打算“把骑士小说的那一套扫除干净”。而读者却透过脱离现实、思想荒诞、行为荒唐的唐·诘诃德,洞见出了庸常世界里不合时宜的理想主义,因此,别林斯基称之为“永远前进的形象”。
重读鲁迅的《伤逝》,好得让人一直叹气。独白与呓语的抒情文体,流淌着涓生刻骨的回忆。走完文字还在回想,涓生听到脚步声,一次次幻想那是子君的声音,男人的等待,缄默而动人。“读遍了她的身体,她的灵魂。”有什么比这“读”字更好呢?眼前心里,有对蜜的吮吸,有对灵的恋慕。
沈从文曾对评论家说 “你们单知道我文字的清新、故事的美丽,文字背后的辛酸,却照例忽略了……。”这句,令人深深地动容。故事是什么?文字是什么?如果,没有感受到生命是如此美好又如此脆弱,一个人的心情,为什么会在文字的深潭中无声陷落,坠入延绵于世的忧伤?
沈从文写过一种苗族的落洞女人,她在自己玄想的洞穴里,兀自美丽,一往情深。路过的人,以为她那焕发出的光晕,是因为遇见了河岸对面的男人,其实,她的身心不染红尘,只是爱上爱情。
读《边城》,最喜沈从文将翠翠形容成“小兽”,想一女童日晒雨淋在林间山水赤足嬉戏,何其自在何其可爱,若花若鸟若鱼若虫若精灵。家中有小女肖猴且像,每每攀爬跑跳首当其冲,兴之所至常有挂彩,轻伤之时坚决不下玩线,也真的活脱脱就是一只“小兽”。 惆怅痴想,林中“小兽”不用长大该多好?
喜读沈从文《我读一本小书同时又读一本大书》,对大数人来说,童年是一生最自在恣意的时光,人在社会化的过程渐渐向善辩恶知识守礼,同时,那些小野趣小坏事也渐被涤尽,当我们的衣裳越来越干净,是否偶而会记得会怀念那双玩泥巴的欢快的脏手?
读余光中《记忆像铁轨一样长》,有儿童相见之欢。自己也从少年时便对火车一见钟情。如今,坐与不坐,火车,都已漫升为情怀上的乡愁一种。喜欢火车什么?站台,车窗,暮色,树木,炊烟……。自始至终的“哐当”声中,一一都是眼前贴着地气的风景,比单调更单调,比美丽更美丽。处处告别,时时相遇。
余光中《朋友四型》很有意思,将朋友分为:高级而有趣,高级而无趣,低级而有趣,低级而无趣。又想起王国维曾言:可敬者不可爱,可爱者不可敬。心有戚戚。生活中,谁都喜欢有趣之人,若还格外可敬,真愿意提把灯笼去找。那人,藏在灯火阑珊处?
在美术馆展出中,看到十把刀,表现一把刀被一直打磨直至刀刃消失的过程。旁边配文,是现象学鼻祖胡塞尔年少磨刀的故事。联想到,文字也如刀,真是意味深长啊。什么叫过犹不及?什么叫用力过猛?引人深思,再深思。
曾数次经过陈寅恪故居,小径幽凉。《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读到心惊。年老失明的他在高音喇叭声中,如何完成了长卷《柳如是别传》。一个学界期待作出“政治学术文化思想之大变动”巨著之人,耗心十余年作《柳》著。何尝不是本着“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辟了一条别于道统的蹊径?
歌德真该感谢上天给他长寿,让他可以用60年来完成一部《浮士德》。浮士德一生追求知识,追求爱情,追求政治,追求古典,追求理想,遗言却是“停一下吧,美。”魔鬼梅菲斯特经久不息地引诱、试探浮士德,却作恶成善,造就了浮士德一次次从罪恶中浴火重生。也许,对恶的穿越,也是莲花成圣的一种历程。
读董桥散文《干干净净的屠格涅夫》,结语如清泪。“干净是好的。人和文都一样,要干净,像屠格涅夫,像初恋。”曾向友人说,自己喜欢写字,她第一反应说:“怎么可能?你连酒吧都不去。”是的,素净是本性,自己生活清简到与孩子无异,庄子《齐物论》言凡本性皆好,相信。愿,文字不仅是世界的霓虹,更是心灵的幽径。
谁说屠格涅夫只有初恋般的干净?多年来,时常想起他的《烟》。听他细诉爱的寻求,纠结,伤害,虚无,彷徨,无望,最后“一切都不过是烟。”烟尘俱散的平静里,有深深的悲凉。悲凉,会使人收拾回抛出去的凡心,甘于隔窗听雨么?不。若是丧失对爱里喜与悲的体验,平静,将只是一块没有体温的空地。
曾经,对梁实秋的了解限于与鲁迅的笔伐。后来,读到他的《雅舍小品》,文字幽默,灵动,性情,日常中透风雅,风雅中见谐趣。再后来,了解他的文学贡献诸多,倡导新古典主义,翻译莎士比亚全集。朱光潜将梁的散文建树评得高于其理论、翻译,作为爱家,为之一喜。
刘勰《体性》篇言:“因内而符外”,心有芝兰,清香自溢。神情,言语,举止,志趣,如流动的云水,会见出一个人的内在品格。衣会旧,妆会残,人会老,唯好品质像颜回不改其志。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夫妇之道,内藏无限乾坤,学问太深。翻阅部分经史之卷,似高高的牌匾:如《毛诗序》言“经夫妇”,又言《关雎》是述“后妃之德”,再到“齐眉举案”,“相敬如宾”…… 离宗法伦理近,离人性常态远。让人想起,王国维曾言一句:可敬者不可爱。
“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莫善乎诗”,《毛诗序》立夫妇经为文学的第一要义。可惜历代传下的宝典秩序感太强,立成了牌匾,高得不堪日常烟火。相敬如宾听来耳顺,齐眉举案观来神圣,可怎比得眉目荡漾亲密无间?庄重与放任的自由穿梭,是人间眷侣的鱼水之境。
再读《长恨歌》,“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里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每句所指,成人皆晓。却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情色文字,工笔细描有之,画框作态有之,楚河汉界不在色,总得有情才好含春吧。
读到蒲松龄的生平文字,真是一场苍凉的书生梦啊。他笔下的落魄书生多游于荒郊僻野,那是人间寒凉的意味,若是没有天上地下的狐女体温相伴,大约真的是生无可恋了。如今,不觉得那些狐美得只是妖媚了,倒是象极慈悲的地母。
读过张爱玲一句,大意是:人生的趣味,全在不相关的事儿。信的,眼底的花香,发梢的风吹,暗藏的情怀,无用的清谈,……太多太多,值得人在海棠树下,散淡一世。
读到龙应台的《目送》,唏嘘不已。父母、夫妇、儿女、朋友,人生一场,终是要一个人走,那一天,让最血性的人安詳,让最胆怯的人勇敢。身如蜉蝣,片刻也当尽兴啊。夏花开时,莫辜负,莫虚枉。
听,梁文道《我读》如是说:“读书到了最后,是为了让我们更宽容地去理解这个世界有多复杂。世界有多复杂,书就有多复杂,人有多少种,书就有多少种。”阅读,是有因缘有取舍的幽深之径,与心相投的,是镜花水月;与已相异的,是他穴来风。读书成水,有容乃大,修的是由眼及心的境界。
重读三毛《不死鸟》。生命的爱与痛,生与死,她的心念与直感,是一场艰难的交战。写那文时,荷西已不在,她生无可恋。仍将父母的在,当作自己活着的理由。可最后,她还是一个人先去了。我想,对生命的尊重,是不是应当包括对一种死法的个人选择?这是寻不出答案的追问吧。惟有,怀念。
为谁写作?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理由。王小波在《沉默的大多数》答:“我最希望予以提升的一个,就是我自己。”怦然听到了诚实的心灵回响。写字,只愿驱从于不可抑制的生命激情,也许只为自己,也许为心所爱,或是廖廖的深深的几个,或是天边的流转的自然,或是宁静的澎湃的艺术。只为个体,不为全部。
“成为思维的精英,比成为道德精英更为重要。”这可说是王小波的核心思想。遗憾的是,从价值观念到生活方式,我们的文化土壤依旧盛产千人一面的兵马俑。其中,贫乏单一的 “成功”模式,是染了励志色彩的巨毒。若对之执迷,人作为灵性生命,只会不断减损对自然、生活、内心世界的探索、感知、创造之力。
极为欣赏王小波的《红拂夜奔》,起了评说念头,却终于放弃。为什么呢?评论与作品,像太极八卦阴阳相合,两者质地应该丝丝入扣地互渗交融。王小波的特质是思维无极限,而自己障碍丛生,深知审美、伦理、性情上都有来自性别先天与后天的框设。精神上的绝对自由,是自己对文字的向往,但自知遥不可及。
读王小波《沉默的大多数》,遇见自己。现实世界中,为数不多大一统的会议与酒席,是自己精神呼吸的缺氧时间。那时,常常自觉地穿上沉默的隐身衣,与话语世界保持疏离。一回,在一片向权势膜拜碰杯的噪声之中,逃身出来,在空旷处给孩子打电话,那童声传来,是妈妈麦田的稻草人啊,瞬间驱走乌鸦。
晚上,人群中一个人散步,心若浮云,前世今生的点滴,竟让自己百感交集。想起,一次一次,站在命运门槛的无依,疾病来袭的恐惧,飘摇的,有时是身体,有时是心境。再次想起《出埃及记》,前面是红海,身后是追兵,百姓慌乱,摩西说:“不要惧怕,只管站住!”这不是语言,是信心。
读现代文,不经意发现多篇都讲到教育。那些理想的、开明的、审美的名家篇章,每每令我叹服。唯朱自清的《儿女》,文字里写尽一个平凡父亲的种种无奈与悔意,读后,凝视着孩子沉入睡梦纯净的脸,也回想为人母以来的种种不懂不知不足,作为孩子的贴身镜子,唯愿,自己不忘时常先擦已尘。
伍尔芙有部《墙上的斑点》,这名字让人意识流地想到那该是一个女人身体的一生,从白晰的面容、光洁的额头、柔瀑的青丝、平滑的皮肤,到脸上的斑点、额上的皱纹、染霜的银发、生育的伤痕,那是岁月给女人的斑点,不止残忍,也有庄严。看吧,为了完成爱,一个女人可以走得多么孤注一掷又多么幸福勇敢。
张爱玲的笔像一把手术刀,透过人间世象,她总能一下对准那块或隐或显的毒瘤,无偏无私,向人展示凉薄,偏要在生命华美之处露出不堪。她又很慈悲,对人性接纳的门槛低到尘埃,似乎洞明了人不过如此,命运不过如此,千疮百孔,男人借三分浊世的烟尘,女人借两分苍白的脂粉,依然可以乱世倾城。
萧红的笔,看似诗化的散文体,层次却极为丰富深沉,如同她流亡的一生。她走过《生死场》,那是国破山河的子民哀艰。她写《商市街》,一生交织的男人,被化为极少数文字,藏着自己不可言说的苦痛。她作《呼兰河传》,将无所依傍的身心,化为最后一点沧桑的天真,还给世上唯一温暖祖父曾在的那个故乡。
萧红的人与文,是北方雪国的气象,壮丽而荒凉。她短暂的一生历经家国与情感的几度流亡,命运何等的沉郁顿挫。偏是那颗一路颠沛的内心,始终不失从祖父而来的憧憬与期盼。读她入骨,一字一字漫天飞雪,如从天来,不染铅华。纵使身如粉碎辗尘,她的悲怆中依然透着一丝微光,那是她与生俱来的净与纯。
再说萧红,读她痛她一辈子。她是普通女人与天才儿童的奇妙复合体。她看世上的哀艰,就像怜惜小动物一样,世人一成年就奔着男女那点悲欢去了,萧红正好像天真的稻草人,冷清而安静地守着大地的荒凉。无遮无拦的爱着与痛着,无处可去的卑微与隐忍,使她的文字初生婴儿般浑然天成,又满怀女人说不出的心程。
林徽因的建筑文章弥足珍贵,如《论中国建筑之几个特征》,就充分彰显出诗性的审美品格与严密的逻辑论证的完美交融。她与梁思成多年为中国建筑文化披肝沥胆,积下一身肺病无悔无怨,在所有关于她的传说中,这是最令我感动与叹服所在。她让人看到有强大生命光芒的女人,可以从韶华一直绽放到墓地。
寻书,无意被跃入眼前的书名击中,《舌尖上的乡愁》。乡愁漫漫,何止是故人,老屋,往事,残景,旧物……那曾经从舌尖一直通往心腹深处的味道,饮下孟婆汤也忘不掉。自离开成都,年年四月南国嘉果如云笑意盈盈,只是,再也见不到那剔透得少女一样的红樱桃。思之不遇,它终是化成心中绵绵不绝的春愁。
戴厚英写《心中的坟》,纪念与诗人闻捷的深挚情感。思起这书名真令人寸肠成灰。也许,世上真有极少数情感,堪是人间极致,注定在尘世无处寄放。只合深藏在两个静僻的去处,一在心灵,一在墓地。
阅读,有时像是照见一面镜子,对视的是自己的心灵与人生;有时像面对一扇敞开的窗口,洞见了别样的生活与人性。所以,阅读爱情,阅读命运,阅读世界,如花临水,最终是在阅读自己。
在阅读中,体验到有的文字写得通透,世事皆洞明;有的文字,写得留白,止处有余韵;还有的文字,写得在半明半暗之间,有人性的探索与追问,不急于作笃定的论断,底子里有言说的立场与声音,叙述中却保持了客观与冷峻,将生命中的一切不可知与不确定,呈现为一种精神上的宽容、节制、深情。
阅读志趣,会像山川起着沟壑变化。曾经,喜读生命体验起伏宕荡的叙事作品,总觉那样才算在阅读中壮丽地活过一回,真是川人的浓烈脾性。不知不觉,三年来连情爱文字都极少读了,倒是渐在沉思录中寻出了悠长茶味。体验与审美之外,最终,是由哲学沉思与宗教情怀将人类心灵从现实表象引往浩渺星空吧。
有一种阅读,可以安放灵魂。过程幽深寂静,像一个人在沉默中走完一道长而曲的窄门。一路并无陆离之色,跳脱之物,驿动之心,却有沉厚之态,蕴蓄之实,浩翰之境,往往就在这样悄然的时刻,精神得以滋养与提升。面上如秋湖平静,内质已完成了一次剥落与澄明。
最初,读到张廷珍写的野史,感到直通肠胃的辣椒味道,痛快之际,我叹气,到底是男人。后来,才知道,原来她与自己一样,是百分之百的女人。再读她,心中有了遥遥的相惜。那呛出眼泪的文字开出的情感,是玫瑰灰,是雪花白。那是西北的柔情,没有斜风细雨里的流丽身影,却是漠漠塞北风沙中的肝胆赤烈。
关于爱,成人可读的童话《小王子》和《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解读极是。爱,那一场风生水起,如天空挥洒光辉,太阳在爱,如拂晓沾湿花朵,雨露在爱。世代以来,爱为何物?爱在哪里?道它不明,寻它不见。真是有的,在不尽的汗水里,在纵情的欢笑里,在噬心的思念里,在守望的痛苦里。
《小王子》值得人读上一千遍,无论大人还是孩子,因它在一朵花里藏下了爱的全部秘密。小王子的那朵玫瑰与世上的千万朵玫瑰有不同么?不,这一朵与那一千朵是一样的美丽。只是因为每天给它浇水,带它晒太阳,对它说话,那朵玫瑰成为小王子生命里独特的一朵。世上每一种融进彼此血脉的感情,莫不如此。
对人类家庭伦理与结构的发展演变甚为好奇,断断续续在阅读人类学家列维·施特劳斯作序的三卷本《家庭史》。结合个人初悟,社会家庭伦理在世界范围内的不同民族不同时期,呈现着千差万别的范式与现象,没有一条伦理可以框设所有的家庭模式。鉴于史实,觉得持守内心律令有时比社会伦理更加尊重生命。
“在同一事件上,神、撒旦和人都有参与”。(加尔文)在这句话面前,静默良久。当人以为自己谦卑时,其实离骄傲就不远了。当人以为自己道德时,其实离犯罪就不远了。人时常埋怨神待已不公,魔鬼有引诱,单单忘了自己有软弱。承认从自己而来的罪性与软弱,是多么勉为其难的自省,又是多么不可规避的降服。
读《圣经 .罗马书》,心灵无处规避如同照镜。“我以内心顺服神的律,我肉体却顺服罪的律了。”亘古的罪性,令人哀伤而无望。“我真是苦啊!”这声音是保罗也是所有人发出的,夏娃经不起蛇蜿蜒的诱惑只是开始。世代里,圣洁有时,迷失有时,沉沦有时,唯一的安慰是神永远守望着人布满创洞的灵魂。
“我要灭绝智慧人的智慧,废弃聪明人的聪明。”《圣经 .哥林多前书》此句与老庄的“绝学”“弃智”有所汇通。二者皆是用反语的方式言说智慧。不破不立,决意所弃从人而来的小聪明,所立是从天而来的大智慧。旷野上,谦卑仰望的羊,总能穿透纷乱的云层,听到来自牧者的声音。
散步是养生的也是哲学的生活方式。古希腊亚里斯多德每天带领着学生们在林间漫步,创立了逍遥学派;现代美学家宗白华采撷中西云石,著出《美学散步》,这些言说曾沾着风中露草的天地灵气,身心如此,又怎么会囿于方寸之间书墨陈规呢?大约这世上一切的美慧,都如流云出岫吧,生于无碍的眼,无羁的心。
恽寿平言:“画以简贵,如尚简之微,则洗尽尘滓,独存孤迥,”画论之中蕴人品。他一生清贫,卖画为生,却是恪守性情,遇知已时可将爱画随手相赠,不屑之人重金也不为之描一花一叶。人间的艺术,法天法地法自然,最后终是内化成一种精神品格,全然与创造者在境界上交汇合一了。
不诚无物,一直牢记。字与人同,可以不天成,少华美,缺智慧,乏诗意,最要紧一字一笔一言一行应当流淌着足够的诚意。这样的书写,这样的为人,也许如初初握笔的儿童,会失深失浅,却总有一份朴拙倾情的动人。
女书是过去湖南江永一带女性之间的自创文字。一直对那些隐于布裳的文字怀有情意。那里,收藏着多少女性一生在厅堂用汉字无法言说又无处寄放的心灵秘密和生命历程。想象,亲手整理女书,如同翻启无人阅读的神圣史诗,找一张旧手帕,临一段女书,与当年的她们对话。
读《浮生六记》,深觉芸娘本色可爱。为赴庙会女扮男装,因观一女而惹怒人家赶紧脱帽显了真身。还好,生在了女人自由上街的时代。除了树木花草,也喜一路看女人,形形色色似乾坤。提菜携花的,牵着孩子的,匆忙赶路的,闲来健身的,一个个女人散发着烟火气,是蓝田日暖玉生烟啊,熏软了这坚硬人间。
细节的关怀最是柔软动人。曾读《月台》,旧式家庭婆婆、丈夫、妻子三人两代共处,家境艰难时,每日一个鸡蛋专属男人。妻最后入桌埋头吃饭,吃着吃着筷子梗住,饭下竟藏着蛋黄,妻不解抬眼望夫,男人闷声道:"吃吧。"妻的眼湿了。想来,再是低眉不展的日子,有了这点润物无声的情意,也可以过成暖冬了。
史铁生的文字担当了生命不息的寻求者,在此荆途,他将自己置于无边黑夜的状态,诚实听从内心的深隐、细弱、破碎,真实呈现人性深处那潮汐般一脉一脉的微渺、变幻、莫测。与此相对,那些途中以神灵之姿宣告人生是非答案的人是多么盲目、轻浮、无知。洞悉生命,也许只需耳朵贴近内心,在寂静中倾听。
对美人容颜的工笔描写一向生不出兴趣,如手若柔荑肤如凝脂眉如青山眼如秋水,美得凝滞,卧在纸里没有生命的真气。读到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之句时,却有牵肠之感,当人的容颜与情感、光阴、命运相联,有了真实莫测的颤动、起伏、变幻时,打动人的就不只是眼目,而是叹息着深入心灵的内殿。
“我的生命只需好,不需长。”惊心这句,数日无语。有的文字不是隔岸观火隔水听箫,它本身就是生命的一部分,那么轻,不想惊扰任何人,又那么沉,让抑结心胸出不得声。为什么?看梵高会蹦出眼泪,读他生命末期的书信,他说自己在用生命作画。语言多余了,一同赏花写爱吧,直到最后一滴眼泪安静落尘。
“呼唤与被呼唤的很难同时呼应。”哈代这句说明爱情就是个概率事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到了徐志摩,爱情更是一场宿命。爱情文字读到生了倦意,生生死死一往情深可以,至少要值得,值得不是数算是自尊,可以谦卑但不必低进尘埃,真的不必。爱在或不在,一个人总要有风有骨地活在那里。
早年,读川端康成晚期的《睡美人》和《一只胳膊》,觉得气息透着些许颓废和轻度变态。现在感觉不一样了,那沉迷感官的老人不过象世上一切的生命物种,繁时已过,战兢地面对着自身的枯萎,对青枝绿叶泄露出的饥渴,恰似落日沉入大地的一刹,有着回光返照的烈焰,那是蕴籍至终的叹息,不舍,世界这样美。
多年前读余华《在细雨中呼喊》,觉得那不是小说而是生活本身,某些情节刻骨铭心,有多次没有流出的眼泪,和静默背后的浑身颤栗,那是因为翻阅的文字成了一个引子,直接把自己牵回到了成长期某些沉重得难以呼吸的角落,如同一次还原性的坠落,重新承受一回人性泥沙俱涌袭来时不堪的纠结与苦痛。
真正对村上春树有所感觉始自一事一文,真欣赏他多年钟摆一样坚持长跑,一生里,登一次珠穆朗玛峰是眩目的特立独行吧,而默守四季般数十年对一人一事一物的恒常,那古典的深情更令人倾心。在耶路撒冷的获奖感言《永远站在鸡蛋一边》,坚定不移的平民立场和对个人尊严的捍卫,使他站在了精神人格的高峰。
“耶酥哭了。”是整部《圣经》最短的一句,它是饱含人性的神性,没有一丝训诫,没有马上安慰,面对死亡来临的碎裂一瞬,耶酥呈现了他道成肉身的软弱、颤栗、心痛,那一刻,他不在天上而在地上与拉撒路的亲人们一起承受苦难。这眼泪每每滴在自己心中不去拂拭,记得爱并不只救赎、神迹,还在共情同悲。
“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朱自清《荷塘月色》这样起的头,隔了多年,隐隐记得那文的风物笔墨是工笔细描,但那荷是怎样的美近于忘干净了,忘不掉的竟是开头一句。在想,有时,作品呈现的是作者内心的真实,有时,或相反,当作者身陷泥淖不得其所,也许借艺术的观照来寻求对现实的疏离,升华,超然。
“乘兴而行,尽兴而返。”一思起王子遒雪夜访戴那份写意、畅快、风神就令人向往不已。生之前,未有人,空空如也,死之后,人不在,如也空空。能于天地行走呼吸倾泪含笑的不过数十年,除却一地碎屑两分纠结三分辛苦……,人能有几刻可堪尽兴?那所有的得与不得,也许真可居其次,有痴念,已足够美。
张岱,一个明末之人,也真真是袭了魏晋风度,短文《湖心亭看雪》,片片净白无一丝余尘,堪奇的是那寂至空无的亭子,竟升腾着炉酒,水泡沽沽,静谧地舒放着浓烈的热度,世间茫然时,最见出三两个痴人。痴也如冬藏,越是深埋越是生长,只携胸腔跳动的真性情,任雪飞火,火燃雪,自成一界凛冽醉倒。
陀斯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人更接近真实,这些人不是观念的化身,不担负起简单的善恶身份,每个人都是复合体,内心如同音乐的多声部,会发出几种声音。而人与人的区别,取决于在生命穿越各样情境之时,一念之间,哪一种声音更强,哪一种声音更弱。因此,陀氏的笔不是伸向理想星空,而是直接触及人心海底。
感觉是第一真实,瞬间的质感只合体会。即使一支最精微的笔,以追风之速,也不过仓促补捉它的影廓。佛语“以心传心,不立文字”,真是洞明。可是啊,明知缄默最智慧,听红尘声声依然,春来摇唱烟絮冬往寒述孤寂。世上倒底凡人多,谁又不是呢?偏偏,理设篱笆处,正是,心潮萌动时。
“当下欢喜,一世欢喜。”真是体贴字句。每日,洗脸梳头出门,散发更衣入眠,有什么比肤发更体已的呢?可那发丝如繁星,谁人曾数清?一已之身尚难洞明,漫说什么他年悲欢情?当下这一杯,不思不量,全情饮下,沉醉地归沉醉,清醒地属清醒。投入片刻,便是在与一世交了杯。
“时间可以浪费在更美好的事物上。”不经意读到塔莎奶奶迷人的话,恍如深醉花丛。秋已晚,冬将来,衰败的将衰败,可是,也真好啊,把那大把冬日的光景变成一场舒缓的精神休眠吧,让时光是透着光透着气的,像花与叶子间隙的光晕,像爱与被爱怀想的神秘,有些氲氤漫绕,又还瞧见几分童真气自在地跑。
有时,流泻而出又起念遗忘的或许是隐藏在内心最深处的东西。读李叔同《悲欣交集》的书信,几次见“阅毕即焚”,有些心惊,有字可写便是有情挂怀如水流淌,刻意而忘可又是不堪传于人世。写与不写,忘与不忘,如人在此岸与彼岸之间的游荡。
肉身显现于世,灵魂隐于内心,看见肉身只需一双肉眼,洞悉灵魂却得深入内殿。灵肉相伴,是一生不离的光与影。天空尚且有裂可补,人间又怎可个个表里俱澄?引憾者,莫若美好的灵魂错置于丑陋的肉身,《巴黎圣母院》敲钟人的爱情就是那悲中之悲,可上天倒底是制衡的,让肉身渐次残败,独留灵魂不被朽坏。
“我爱我师,我更爱真理。”亚里斯多德的观点令人激赏。人生在世,难免为自己设前方的路标,或以人,以事,或以物。有时,因着过度崇拜与仰视,却一叶障目,从整体到局部滋生出了遮蔽与失真。平视,客观,审慎地观圣人读经典,并不失尊重之意,还会添体恤之实,使之不至沦为化石,可嵌于世,流成活水。
有没有一个字,是心中的最爱?“光”,一定是这个字。在文字世界里,见过最难忘的名字是“光和盐”。一个人,可以欢欣,可以宁静,可以悲伤,可以粉碎,但不可一日心中无“光”。一个人,可以读诗,可以作画,可以饮茶,可以醉酒,但不可一日生活无“盐”。
文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