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秘

“我没赶得上看见他们? 他们静静地睡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去的时候再死一次。”这是晚年张爱玲写《对照记》里的话，23岁那年，张爱玲的书畅销全中国，流言和传奇红遍上海滩。她的祖父张佩纶，同样是23岁这一年,他中了进士，又顺风顺水地进了翰林院，或许他们本身真有一种神秘的血液关系，都是年少轻狂，老年悲凉。

我一直觉得血型这种东西很神奇。在我十八岁时的一个周末上午，我知道了自己的血型。

A型血。

那是在花城广场，有一个流动献血车，人在那里，可以免费测出血型。我几乎有一种冲动——我应该是什么血型？

结果很快出来，A型血。

为此，我跑到书店买了一本日本人的书《血型与性格》，我翻看着A型血人的性格：善良，隐忍，执著，艺术，有时过于偏执，追求完美，我着重看了上面说的性格决定爱情：A型血的人爱情火焰好比煤火。比起石油来，煤着火慢，通常是静静地燃烧的。A型血的人，爱一旦喷发出烈焰，其火力远远超过石油燃烧，有烧毁自己的生活，烧毁一切的危险。

这句话让我非常心动。

我向往的爱情真的是如此呀，飞蛾扑火，百转千回，宁死不回头……心里暗自惊喜着，那是我十八岁时的心情，得知了自己的血型去寻找那刻骨铭心的爱情，但是，我却不知道，这世上，哪有那么多飞蛾扑火一样的爱情？即使我宁愿扑着去死，亦没有男人会来配合呀。

回家后我问父母的血型，父亲是A型血。母亲是O型血，她为人随和谦让，人缘极好。

A型血喜欢极致，剑走偏锋，唯美而凋零。我出生的时候，父亲已是五十岁，他是国营工厂里主管业务的领导。父亲爱好楹联，曾多次在省轻工业系统举办的征联大赛上获奖。在那个年纪的人，能读写诗文并有一手漂亮的毛笔字的人太少了，父亲闲时会拉拉小提琴或吹一口笛子，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而每天用心地烹饪每一道菜，让我们觉得，生活是如此的有滋有味。

而我的爷爷书法也不错，年少时在乡下，因为穷，经常用水在地砖上苦练毛笔字。成年后，每逢春节写挥春，乡亲们总要排队等候。这是我父亲很自豪地告诉我的。

我的身上流着他们的血液，安静地流着。我想挣扎，刻意地与他们不同。多少年过后，我发现我与他们殊途同归。

我喜欢过度的安静，一个人不嫌孤独，喜欢听一些经典歌曲，喜欢看一些令人感动的书籍以及震撼力强的摄影作品，并且和父亲一样，喜欢出游，我记得父亲年轻时的照片，在名山大川中，在浩瀚的大海边，身姿是那么潇洒自然。现在，父亲早已离世了，也许，他和母亲在天国诗情地活着。

我想起自己，矜持，羞涩，善良，执着，追求完美。我的A型血呀，潜伏在我血液里，几乎是一只兽狮，不知何时会吞我？

有的人说，A型血的人，一生总想明白一件事情，那就是：我是谁？

我想，这一生不明白自己是谁不仅仅是A型血吧？

当我看到张爱玲那段话时，我的眼睛有些微湿。有一些东西伴随终生，你不可能逃脱。张爱玲在美国的最后日子，深居简出，不开房门，不接电话，亲密的朋友也只能通过书信联系，而那些书信或许她半年才去取一次。即使助手，也必须通过纸条与她联系。张爱玲能够如此决绝孤意，心意如盘石，是否也因骨子里有她爷爷这样一种基因？当然张佩纶和李菊耦煎茶、下棋、读画谈史论经，一个是红袖添香，一个是闲情逸致，他们消磨了余生，再也没有问凡间琐事。

遗传真是一种神秘的东西。

当年纪稍长，当青涩转为饱满之后，我看到了镜子中的自己，我的长相延续了父亲的精致与母亲的笑意，我的气质越来越靠近A型血——虽然外表冷静，但骨子里，却是一个温暖善良的人，并且，是一个在合适的气氛里容易伤感空易怀旧的人。

我为我的血型承受着，并且，寂寞着。

爷爷去世时八十二，只在一个晚上对奶奶说，“今天我有些不舒服，我早些睡了。”第二天早晨，他去了。

父亲八十二岁刚过了二个月，散步跌了一跤，在医院昏迷了一天，醒来和我们安静地交谈。第二天凌晨，他走了。我去收拾他的东西，一堆毛笔，一个笛子，一些书籍，还有，他坐的那把藤椅，磨亮了，泛着岁月的光。

我几乎没有哭——这是一种多么灿烂的死，安静地离去，不打扰任何人，我知道，我流着他的血液，所以，我希望有这样的死法，安静，淡然，不惊扰任何人。

因为，“他们静静地睡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去的时候再死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