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田

【乙未年农历六月廿十日，今后的若干年，这都是这个家的大日子，谨记！】

大概是早晨五点多，一阵烦人的电话把我从睡梦里中叫醒，家里来电话告知孩子爷爷已经去世。我才从家里回去不几天，那次公公因为呕吐住了医院，没检查出什么原因，输了两天液病情逐渐稳定，也恢复了食欲，大家都以为没事了。我回家的时候看到他比以前更瘦弱，更苍老了。多年的糖尿病，高血压，让他基本丧失了劳动能力，前年和去年又经历了两次白内障手术，原本高大魁梧的身躯被疾病折磨得瘦骨嶙峋，弱不禁风的。家人们预测他或许能再活个一年半载，没想到人说没就没了，这么快，这么突然。

接到电话，我立马跟经理请假，搭车，马不停蹄的往家赶。好歹咱是人家媳妇，没能床前侍奉已经很不孝了，早一点回家奔丧或许能弥补一点心里的愧疚。

好不容易搭了个半挂车，人家不走京沈，绕道沿海高速，我只能到黄金海岸下车。辗转昌黎，卢龙，打三轮，乘公交，赶到家已经是下午一点钟了。一路上，我回想着这个让人又恨又可怜的老人，我们做晚辈的似乎从来没有跟他真正沟通过，父母觉得儿子没出息，儿子觉得父母没给自己一点儿帮助，鸡毛蒜皮的小事日积月累演变成积怨，面对他们父子的隔膜，我也是好媳妇难当，束手无策。看他们剑拔弩张的样子，我是那么心痛，一个家庭，失去爱，冷漠的像块冰。我使劲尽浑身解数从中调停，好在没有战火。一头儿我要做倔强的老公的思想工作，一头儿我带老人看病买药，或做点好吃的送过去，毕竟是他的亲爹妈，他也知道我做得没错，也不吭声。我总希望有一天老公也能醒悟，他们父子母子不再疙疙瘩瘩，把恩怨都化解开，那该多好。

在车上想着这些遗憾，眼泪就止不住刷刷地掉，我们没能让老人享过清福，虽然他没什么本事，甚至还有些懒惰，小气，但是人不坏，一辈子省吃俭用的给儿子盖了房，取了媳妇，也就可以了，父母没有多大能耐，土里刨食也不容易，他们把儿女带到人间，养活了二女一子，已经是最大的功劳。我们晚辈干嘛要对他苛求那么多，我们不是也没给他端过一碗药，洗过一件衣裳么。

我一进门猛然看到他静静地躺在玻璃棺材里，灵柩前头摆着供菜，灯油香火冉冉缥缈。从头到脚披着寿缎，他像一把干柴躺在那里，那里边冰冷，我再也不能跟他说一句对不起了！婆婆说他是凌晨睡过去的，儿女都不在身边，就连婆婆也不知道具体时间，他没留下一句话，也没念叨想念谁。他走的很安详，他放下了世间的一切吗？

老公这个做儿子的真是不怎么称职的，为买什么样的棺材他还在跟叔公们牢骚父亲生前的不是，这个没心没肺的！我很严肃地警告他，人死了，以前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全都一笔勾销了，这个时候再说老人的不是就是最大的忤逆不孝。原谅他也就是解脱自己，不管过去如何，如今他把过去都带进棺材了，就不要再计较了，给他风风光光把后事办了，让老人安息，也算我们晚辈尽了孝道了，别让外人看咱笑话！

我的话好似当头一棒，他好像结婚二十年他头一次听明白我的话，他终于醒悟了过来。一切都按着乡规旧俗来办，在不奢侈浪费的前提下，该花的花，该省的省。老王家是个大家族，没出五服的叔伯侄子们都来了，婶子，妯娌们也都来帮忙。每逢大事，这个大家族就立马团结起来，大家齐心合力的来帮忙，找执事，买寿材，安排喇叭，预备丧礼的酒席，一切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儿子在北戴河打暑期工，比我回来的还早，他是长孙，和大姑姐家的孩子们一起轮换着给爷爷守灵。公公是那种不太会疼爱孩子的人，孙子外孙们虽然心情沉重，但也没有哭哭啼啼的。前来吊唁的不算太多，村里人都讲究礼尚往来，十块二十块钱，一包果供，几张烧纸都是心意。人情都是债，一笔一笔记下，来日偿还吧。

婆婆大概真是心比较“硬”的，看上去一点都不悲伤。十二年前送走了患白血病的二姐的时候也没叫她掉眼泪。不知是她看穿了生死，还是对亲情淡漠。公公不会做饭，不会洗衣，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她伺候了半个世纪，埋怨了一辈子，这回总算熬到头了吧。

公公虽然穷，但也好面，儿女们说他嫌贫爱富，谁不那样呢？一辈子爱看热闹的他，平时最爱说的就是谁谁家老人棺材值多少钱，喇叭吹得有多好了。这回轮到自己，没有遗嘱我们也会让他满意。给他买了上等的松木棺材，请了最好的鼓手，连扯孝的两千尺孝布也买最好的。这种事情抠抠嗦嗦会让亲戚乡亲们笑话。子孙们把丧失事办得风光，他走的也体面。

农历六月正是连雨的季节，连续几天都预报有雨。南山的祖坟在半山腰，转圈有庄稼地，赶上下雨上山就会非常湿滑泥泞。为让死者尽快的入土为安，只得把出殡提前。我是唯一的媳妇儿，当然要披麻戴孝。出殡头天晚上领魂就已经绕了整个村子，再加上晚上不能休息，人都有点精疲力尽了。长媳戴孝要打罗头布。连孝衫带罗头布将近五十尺，把我裹得跟粽子似的。两个叔伯小姑搀扶着我，从起灵到村头谢孝大概三里多地，一直跟着出殡的队伍倒退着。通过村子中心，围观看“热闹”的人很多，我不会数落着嚎啕大哭，但是想起过去的种种，还是悲从中来。默默地掉眼泪，默默地祝愿老人早登极乐，来生富贵，无病无灾。

南山的祖坟，大大小小的坟头依次排列着王家的祖先，晚辈们已经没人记得第一个坟茔祖宗的名字了。萋萋野草，掩盖着一片土丘，天空阴郁，更增添了坟甸的荒凉。每次把亲人送到这里长眠，都会埋下一份沉重的怀念。这也是这个家族生生不息的繁衍下去的寄托。让祖先护佑我们安康，幸福吧！

大红的棺椁用导链徐徐放入墓穴，一锨一锨的黄土落到棺木上，从此，天人永隔。一把黄土，两个世界。人活着我们没能尽孝，没能很好的沟通，不知此时隔空的愧歉，老人是否能够接受？或许，我们不会那么沉痛的想念他，但今天我们都放下了各自的固执，心生悲悯，低下头表示对亡人尊重并致歉！

入殓完毕我要抓一把黄土带回去。确切的说那是一把黄泥巴。褪下罗头布，包裹一坨黄土，回去塞到炕席底下。很多讲究儿都是为了后人好才被约定俗成的，究竟有多好，先人不跟我们说。

人生，或许就是为了偿还上辈子的前仇旧债，儿孙好比讨债的冤家，一辈接一辈，生命在延续，家家便都有了难念的经。人死了，尘世恩怨也就结束了。叔公们写的贴在门墙上的对子极尽美誉，或说着不着边际的功德。公公是极普通的农民，别说没干过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就连给人帮个忙也很少。流芳百世这样的话他承受不起，丰功伟业更不靠谱。我重撰了联让叔公给改了，他就是个小老百姓，俗人就还他俗人的愿心吧！上联“驾鹤百年身早登极乐”，下联“乘风千古梦别离人间”，横批“尘缘已了”。人死了也愿意评价他的话恰如其分，用合适的讣告昭告天下。叔公的毛笔字太难看了，简直“惨不忍睹”，我又不好意思说，横批四个字连同十几个花圈的挽联最终还是我写了。几个叔公开玩笑说等我们死了不用发愁没人写对子了，看来我得练练。

忙忙碌碌的三天丧事总算圆满告终了。天也作美，没风没雨，也没有大太阳。人也成全，本家们都放下自己的活儿来帮忙操持。 真的非常感谢。

人生短暂，谁也难逃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当我们病了，老了，也希望有人照护，体谅。我们不可能知道下辈子的还报，我们最终都要埋进土里。趁活着，珍惜生命，多结善缘，少些私念，少些计较。心放宽，亲情才能长大。这点点心，存放爱都不够。活着的人，总后悔“子欲养而亲不待”，是我们把功利看重了，亲情就被看轻了。世间的一切，太多人直到尘归尘，土归土，才想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