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飞不过沧海,却能掀起蝴蝶效应

个人日记

清明时节的雨呀,路上人儿的魂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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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一个群体,士农工商, 三教九流;引车卖浆,万户之侯,随着时代的变迁,都有被抹黑时,被洗白时。但是有一伙人,从来就没白过,那就是官N代与富N代们,这些人被称作纨绔子弟,身上贴满了种种标签——不学无术,脑残无知,游手好闲,欺男霸女……红楼梦里贾家的公子哥们,在同阶级的贾政看来是欠揍,在焦大眼里是不成器。他们古时候被唱衰,现代被妖魔化,干得好是拼爹,干不好是蠹虫。反正是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该活得理直 气壮,他们最好的去处就是自动自觉前往垃圾堆填区。
 

    其实这里面有轻而易举就被击溃的破绽。可以随便举例为证。

    文天祥有首著名的诗: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

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

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

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

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

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

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

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

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
 

    按照一般人的看法,无法解释,《正气歌》里十二位气节浩荡的历史名人,至少有十个是来自这个被人诟病的群体。

    再就是,在文化教育没有普及的年代,多数被推崇的大作家都来自这个群体,人的知识不能从天上掉下来。

    这些事情当然是概率问题,在阶层流动受到限制的年代,政治和文化资源都被垄断在上层,书都能堆出个人来,人怎么也得培养出几个像样的来。

    即便如此,这也是和通常的认识是相悖的。因为按照它的逻辑,即便所有的好东西都落在这群人手里,培养出来的也应该全都是群二流子和大坏蛋。可惜的是,事实并非如此。
 

    说到邵洵美,就不得不提到他和鲁迅的过节。上世纪30年代文坛混战不断。现在的人已经很难想象,在那没有网络的年代,因为繁琐和迟钝的传播技术而焦急等待的心情——论战双方成员不能享受短兵相接的快感,憋着一长串的炮仗,连夜用笔写在纸上,然后送往报馆,等着檄文排版、印刷,再由小报童送到街头叫卖,黄花菜都凉了。哪比得上网上论战,拍砖成为一件简单事情,最具时效性的微博,甚至可以在几分钟内,就能掀起全民大pk的风暴和狂潮。

在最有名的一场江湖论战中,五岳剑派和魔教分别出动了顶级高手参加。“梅庄四友”不善征战,连连中枪。邵洵美就在其中。这位新月派诗人最终以一个反动的纨绔文人形象留在了人们的记忆中。

邵洵美和鲁迅的这场论战太过有名了,有名到我不好意思赘述整个过程的地步。

不过,鲁迅嘲讽邵洵美为“穷青年”“富家赘婿”“欲登文坛,须阔太太”“巨富‘盛宫保’的孙婿”“富家女婿”是不准确的。
 

邵洵美的祖父邵友濂,是同治年间举人,曾任清政府的上海道台、湖南巡抚、台湾巡抚等职。他有两儿一女。大儿子邵颐,娶的是李鸿章的亲侄女,以李鸿章女儿的名义嫁到邵家的。二儿子邵恒,娶的是盛宣怀的四女儿盛樨蕙。二儿子邵恒的长子,正是邵洵美。由于大伯邵颐早逝,邵洵美就过继给大伯母李氏。

最后,邵洵美和自己的表姐、盛宣怀的孙女盛佩玉结了婚。

这样,邵洵美就有了四重身份:邵友濂的亲孙,盛宣怀的亲外孙、盛宣怀的孙女婿、李鸿章的嗣外孙。

所以,“有着美男子之誉的邵洵美君”真不像鲁迅说的那样是吃软饭的。

张爱玲的《小团圆》里,九莉和之雍,一个姓盛,一个姓邵,想必是随手从亲戚里抓来的。

就像贾史王薛四大家族一样,这是个根系庞大的家族群,李鸿章更是兄弟子侄众多,和曾国藩、盛宣怀、段祺瑞、张之洞等人形成错综复杂的联姻关系。在这个根系里面甚至找到很多民国人物之间各种各样的关系。比如李鸿章的曾外孙女是张爱玲。张充和姐妹的叔组母,是李鸿章的侄女、也即张爱玲的外祖母的堂姐。盛宣怀女儿盛爱颐的初恋情人是宋子文,盛宣怀女儿盛关颐的家庭教师是宋霭龄。

张爱玲从小就被排行复杂、人口庞大的亲戚关系绕得不行,呆呆地拘谨地被家人领着走各种陌生的亲戚。张爱玲在《小团圆》里也说到母亲和姑姑躲亲戚的场景:“他们本来亲戚特别多,二婶三姑在国外总是说:‘不要朝那边看!那边那人有点像我们的亲戚。’”

这是极具画面感的对话,亲戚居然多到风声鹤唳的地步,知道的,明白姑嫂二人全球旅行,是追寻自由和爱情去,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两人欠了家里不少份子钱呢,全球躲债呢。

    牵扯越大,自由越少,亲戚间的七嘴八舌,就是牢笼,谁也不大想见到谁。

    可以看出,这些家族里“稍微有些见识”的知识女性,倒真没觉得这家世有多荣耀,反而不胜其苦。

    在新月派和左联论战十年后,邵洵美的表侄女张爱玲,在报纸上也遭到了一众作家的批判。很少人质疑她的文字,一帮红眼小文人阴阳怪气攻击张爱玲时,朝她扔的砖头都是这样的——“贵族血液”“祖父是逃走将军”“名字荡冶”“排骨一根,面孔有病容”“血贵,其脑亦贵,贵脑汁与贵血液之结晶品,自是一种‘名件’”。

    真是原罪啊。出身成了痛脚。
 

    鲁迅形容宝玉是“爱博而心劳,而忧患亦日甚矣”,“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

    这个评价氛围不对,起码也是贾家败落之后宝玉的心境。毕竟,宝玉的少年时代,基本的调子还是欢快的。

    如果贾宝玉这位“皇帝的小舅子”有真身,那么,他会近似邵洵美。
 

    邵洵美是怎样的?他不是一个人,他的身后站着这样一支队伍——王维、晏几道、张岱、纳兰性德、张伯驹……,他们身上拥有的是地道中国产的古典气质——风流韫藉,温文尔雅,精通文艺,淡泊名利,拥有一颗诗意的灵魂……

    他们生来最基本的生存需求就能轻而易举地得到满足,因此,他们生活中最重要的,是信仰、知识、灵魂、爱情、生与死、爱与美。像在花间寻梦一样,不理授粉酿蜜的事。

    洵,是个副词,不知道为什么,从语感上,更像是一个形容词,有着如玉树清辉的皎洁,又像阳春三月的天气,是一个活在诗经和魏晋的词儿。

    邵洵美原名邵云龙,这名字听起来像个武将,邵洵美听起来就像个诗人的名字。

    洵美翻译过来就是真美。洵美二字在诗经就出现过几次,那时候人们赞美美好的事物,都是直接又单纯:
 

《郑风•有女同车》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郑风•叔于田》

叔于田,巷无居人。   岂无居人?不如叔也。洵美且仁。

叔于狩,巷无饮酒。   岂无饮酒?不如叔也。洵美且好。

叔适野,巷无服马。   岂无服马?不如叔也。洵美且武。

《邶风•静女》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第一首,就是邵洵美改名字的来源,为了和表姐盛佩玉的名字相配,他就给自己取名“邵洵美”。
 

    盛佩玉亲手为邵洵美编织了一件白毛线背心。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所以邵洵美写了一首深情的诗《白绒线马甲》,发表在《申报》上。

    织毛衣这项民间工艺活动在未婚姑娘们的生活销声匿迹之前,一直是向恋人表达爱意的最好方式,萧红就给未婚夫织过毛衣,可惜的是,所托非人。萧红同学的眼神一向不准。

    邵洵美则穿着这件温暖牌毛背心飘洋过海,于1925年1月来到英国,在剑桥大学读了几年书。归国第一件事,便是和盛佩玉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婚礼。

    表姐和表弟,两小无猜,情根深种,结为夫妇,是不是太顺了?可不是吗,人们一向习惯了大家族里表亲之间的爱情悲剧——《红楼梦》里的两个玉,《家》里的觉新和梅表姐。

    这个婚事这么顺利完全是因为没有强大的阻力,两个孩子都是盛邵两家得宠的孩子。晴天白日的,哪有那么多拧巴的故事。
 

    一切看起来很美好,邵洵美写道:“有人说我根本没有吃过苦,所以觉得生活甜蜜,这句话恰好相反,我吃过的苦是不可以计算的。真正知道我身世的人一定会同意。但是我无论吃到什么苦,总很快乐……”
 

    从现存的资料来看,除了少年时代,发生了件并没没有给他留下多大心理阴影的桃色纠纷之外,邵洵美没有经历过什么残酷成长事件,那么我们可以理解为,这种痛苦,一方面来自诗人的天性,看到家庭的纷扰、生命的易逝,就像贾宝玉一样,一颗敏感的心在黄昏来临时的阴影里伤感不已。大概就是“古之伤心人,别有怀抱。”
 

    另一方面,作为长子,家庭的责任成为他很多烦恼的来源。比如说,父亲好赌且豪赌。

    对邵洵美来说,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生活没什么可矜夸的,因为是寻常,因为生来就有。当然,这也不是难的,身处在他的情境,很多人可以做到。不过,相比父亲,邵洵美更清醒:“不论是小钱大钱,若非是你自己赚来的,你便绝不能据为己有”,“我不能像其他富家子弟,只知将莫名其妙由祖宗传下来的钱一个个用光,而不想去运用天赐给自己因以求生的手和脚”。

    《红楼梦》里面,小姐公子们每个月只有那几两银子,还不如个管家,只有老太太和当家主事的有钱。

    邵家也有小小的分权,邵洵美是老大,但管事的是账房。邵洵美的花销大都用在办报和经营上,用度始终是有限,他自己还是有节制的。把家败了的,是邵洵美的父亲邵恒。

    邵家和盛家两家人都爱赌,他们之间赌都是用家产赌,用地契赌,邵恒曾说自己一夜豪赌,输掉虹口七当铺,照样眼都不眨。后来渐渐地把家里的房契都拿出去了。

    在盛佩玉的回忆里,一到年关,“邵洵美的父亲总是被姆妈逼着还赌债,欠人家的钱说是要在年前还,拖拖拉拉到大年夜,实在逼得厉害,又是年前最后一天了,所以姆妈总在这天和父亲吵闹,最后告到洵美面前。”“父亲随意支取,弟弟们随意在外赊账,到年终洵美不得不动脑筋筹款去结账还债,大弟夫妇认为:父亲这样胡花滥赌,总有一天,家产会被他败光。”

    邵洵美在家里就是当了个救火员的角色,拆了东墙补西墙,跑前跑后,张罗着去还账,去赎地契房契。败落的迹象渐渐地显露出来,谁都看得出,邵家渐渐地变成图有其表的空壳。

   《红楼梦》里,庄头乌进孝带着丰厚的年货进献给贾家,贾珍皱眉道:“我算定了你至少也有五千两银子来,这够作什么的!如今你们一共只剩了八九个庄子,今年倒有两处报了旱涝,你们又打擂台,真真是又教别过年了。”

    这样的话邵家就不见得说出来,因为邵家的账目总是入不敷出,租子交得糊里糊涂:“每到年终,总有一位头戴瓜皮帽,身穿长袍马褂、名叫沈俊夫的老人,从余姚来上海见洵美。他一口铿锵的家乡话,神情严肃,毕恭毕敬,出示一大本账本。账本上几乎年年赤字,洵美也懒得翻看。老先生总是结结巴巴,深表歉意地拿出一小叠钞票奉上。洵美拿到,就送一半给父亲。”

    邵洵美都不知道家里有多少财产,房契地契也不翻看,他只知余姚乡下有一万多亩地,镇江有两个当铺,上海的产业也不甚清楚,甚至,杨庆和银楼倒了,邵洵美才知道自己是这个银楼的股东。

    邵友濂仅有二子,邵颐早亡,邵恒只顾得赌,作为长房长孙,在管理家族生意中,在几个弟弟面前,邵洵美成了顶梁柱,贾宝玉不得不转型成贾琏。虽然邵洵美并不缺少处理世俗事务的精明,然而诗人和出版家的天性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在家族事务中的角色仅限于及格。
 

    就这么稀里糊涂摇摇晃晃地维持着吧,在更大的破坏来临之前,反正也是末世景象。
 

    实际上,同《红楼梦》一样,日常生活中,父亲是虚位的,起教育作用的还是家里的女眷。邵洵美“自小就受到祖母特别的关爱,加上又有两位母亲及两位姑姑的呵护,长住在邵府的好姆妈的好友马干娘和老太太的兄弟、总管柴舅公更是对小黑(邵洵美)百依百顺。大户人家佣仆丫环几十个,小黑少爷又是含着金调羹出世的,他不知贫寒忧患是什么。”

    于是,邵洵美具有了在物质富足明丽、备受长辈疼爱、受到良好教育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人所拥有的品质——温和宽容,慷慨大方,幽默有趣,重视精神世界。他一走出来,站在那充满戾气的世界面前,他的好处就显出来。

    邵洵美为人单纯,对人不设防,在剑桥读书时,一天,一个陌生人敲开邵的门,说想借一些钱,邵洵美当即爽 快地掏出200法郎送给来人,连给了谁也不知道。邵洵美成为出版家之后,经常接济穷文人,也不要还。

    邵洵美曾经被友人拉着去做了几天的南京市市长秘书。邵小秘的差事干了几个月,就跑了,再也不踏足官场。

   “那么你是个国民党员?”几年后,项美丽问邵洵美。

   “我曾经是国民党员,当它还是一个人民的政党时,我相信它。但现在我已经不是了。我早己厌倦了政治。我是个老人了。”洵美道,他才不过三十岁,“年青时,我不知道政治是如此的肮脏。”
 

    不止贾宝玉对经济仕途鄙视得跟什么似的,这群人都有这种政治洁癖。

    《大明宫词》有这么一个片段:

    太平公主在家开沙龙,王维背对公主负手立在窗边,窗有着斜斜的格子,旁边的人正在为朝政争论不休。尽管王维一生都没有离开官场,但他对议政似乎并不太热衷。王维轻轻地推开窗,光线射了他一身。

太平:王维,你对徐大人的分析有何见解?

王维:我没听见。

太平:为什么?

王维:因为我对这不感兴趣。

太平:那你对什么感兴趣?

王维:我对风,对雨,对人的心情,对月亮的形状更感兴趣。至于政治……它太高深了,又不洁净,我不感兴趣。可是其他的,都让我兴趣盎然。

    

 


 

     那么邵洵美对什么感兴趣呢?出版和写诗。
 

    1926年,邵洵美成为狮吼社的主要成员,创办了《狮吼》月刊。1928年,邵洵美创办了金屋书店,及《金屋》月刊。1929年,邵洵美接手了徐志摩创办的新月书店和《新月》月刊。1930年,邵洵美成为《诗刊》的编辑。1932年,他加盟了上海时代图书公司,出版了《时代画报》《时代漫画》《时代电影》《文学时代》《万象》《声色画报》《论语半月刊》《十日谈旬刊》《人言周刊》。抗日战争时期,他创办了《时事日报》《自由谭》,抨击时事,号召民众抗日。

    邵洵美曾从德国购买了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全套影写版印刷机,成立了时代印刷厂。成本和印刷质量一再提高,价格却一降再降,甚至是赔钱在出版,最后连盛佩玉的嫁妆都拿出来了。

    他经常整天地耗在印刷厂里,在自己喜爱的工作里不知疲倦。在邵洵美女儿的回忆里,父亲每次走过心爱的影写版印刷机,总会习惯地伸手轻轻地抚摸,喜悦地翻看那些刚刚印刷出来带着墨香的刊物。
 

    一个自信从容的人,才能生出真正的平等之心,所以邵洵美待人,没有有名无名之分,毫无高低俯仰之别。他办报纸,尤其爱当伯乐,遇到贫寒的尚未成名的文人,总是赔钱给他们出书。

    沈从文就是一例。邵洵美看到沈从文如璞玉般的文字,大为赞赏,为他出版,出钱接济沈从文的生活,并且极力地向文坛介绍他,邵洵美写道:“从文的文字,一向是那样的清新简洁,初学写作的人模仿了他,会变得平淡枯燥;这是久炼的纯钢,不是打光的白铁。”

    邵洵美喜爱王尔德、史文朋,被称作颓废派诗人,唯美派诗人,新月派诗人。 虽然邵洵美有句名言:“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是个浪子,是个财迷,是个书生,是个想做官的,或是不怕死的英雄?你错了,你全错了;我是个天生的诗人。”但邵洵美对自己的诗作成就似乎不太在意,只是享受读诗和作诗的乐趣。

    他的要求很低:“写成一首诗,只要老婆说好,已是十分快乐;假使熟朋友再称赞几句,便是意外的收获;千古留名,万人争诵,那种故事,我是当作神话看的。”

    然而此处倒显出他的从容来。要知道,一个以文学为使命的人,是很容易将生活变得紧张的。

    张爱玲赴美之后,每次创作得不到出版和认可,就会难过得病倒在床上,几天缓不过劲来。曹禺的晚年,写不出来的痛苦困扰着他,时光将尽的焦虑煎熬着他,他常常失眠,甚至要靠安眠药才能入睡。
 

    除了作诗和出版,作为一个善谈的有趣的人,邵洵美很喜欢办文化沙龙。北京流传着林徽因太太的客厅,但是在上海,最著名的是邵洵美的沙龙。

    每个人都能嗅着气味在世上找到他的同类,林徽因的客厅,常来的客人有金岳霖、周培源、陈岱孙、叶企孙、吴有训、邓以蛰、陶孟和、李济等,很明显,这主要是个由学者组成的圈子。

    邵洵美的朋友有徐悲鸿、张道藩、刘海粟、徐志摩、陆小曼、曾孟朴、胡适、罗隆基、梁实秋、闻一多、潘光旦、沈从文、林语堂、郁达夫、巴金、老舍、施蛰存、夏衍等,他的沙龙是个诗人、小说家、画家聚会的地方。

    这是最好的时光,邵洵美和徐志摩是这个沙龙的core,穿梭人群,谈笑风生。本来两人长得就跟twins似的,两人的相貌比较也是朋友们谈笑的梗之一。他们一起办报纸,写文章,延续着在剑桥时建立起来的基情。

    徐志摩做恋人和老公大概不太靠谱,但是,徐志摩却有很多朋友,这不是没有原因的。他聪慧、有趣、热情,是聚会的焦点,所以虽然友人们不太赞同他的婚恋,但是并没有斩断和他的友情,这一点,从徐志摩死后,朋友们的悲痛就可以看得出来。

    后来随着这些人北上,南行,老友们都渐行渐远。

    在邵洵美《感伤的旅行》一文中,我们可感知到他的这种忧伤,天光还没有亮,他走在上海的路上,每经过一个朋友的居所,就要停住呆想一番——“光旦的梅园有没有被枪炮打坏?语堂的新居一定很难找;达夫搬到杭州去了;老谢结了婚总得自己去租房子;灵凤又到哪里去了呢?增嘏是不是仍旧肯放声笑?杜衡有没有学会了几句应酬话?”

    他想起坠机而逝的徐志摩,那是他一生最好的朋友,“志摩站在一座七层楼的窗口,指着远处没有云也没有景物的天边,说生命的永久;可是诗人和他的夸口现在都已消失在太空里了”。

    

    邵洵美身上少见男性文人的自恋与理所当然。盛佩玉甚至都不是林妹妹,她没上过学,于文学上见识有限。换个文人大概要高喊“我老婆根本不了解我,我们没有共同语言”了。

    他在《我的书斋生活》里写道:“写文章、读书,本来是最个人的事情;也许老婆可以了解你工作的价值;可是为她想,总是一种无谓的牺牲。”

    “我于是要茶、要水、要香烟;忙了老婆一阵子,结果她又只能把我一个人留在房里,关好了门,去叫小孩子不要笑出太大的声音,隔了一个钟头来张一张,看我仍是伏在桌上写,于是再关上门;要是我已躺在椅子里睡着了,便把燃着的香烟头先丢在盂子里,再把绒毯子轻轻地盖在我身上。想到这种情形,我便十二分惭愧:一个人究竟不应当自私到这种田地。”
 

    但是细看起来,他的爱情只是微温,甚至有距离。和那些恨不得整天嵌到对方身上的艺术家的爱情太不一样了。可是,这种爱,对于邵洵美已经足够。鱼在水中,会怡洽自得。因为他的童年,被爱包围。

    强调意味着缺失。快乐的人不秀幸福。那些用歇斯底里来证明相爱的人是怎么回事,由于先天的性格和血质,由于成长中的匮乏,他们需要巨大的爱的能量,来推自己前行,可是不能满足,常温的爱情不能满足。

爱也意味着相互给予。任何自说自话、絮絮叨叨的“爱”大概只具有文学和哲学意义。她摔在地上,你来到她身边,喋喋不休地念一首痴恋的歌词,这叫做“我爱你”?可是,大部分的文人似乎更擅长干这个
 


 

    在一个严肃的人看来,邵洵美实在没有什么闪光点——吸大烟,败家,出门还要打扮光鲜,纨绔子弟说的不是他又是谁?

    可是,在邵洵美的圈子里,女人更喜欢那些有着中性气质的人,过滤了刚性的粗糙,适合消磨那些绵长柔软的光阴。邵洵美宽容、善良、幽默,加上俊俏的样貌,优雅的举止,广博的见识,所以颇受女人的欢迎。 

    在项美丽的回忆里,对邵洵美用的最多的词就是温柔、温暖、暖洋洋之类的词语。项美丽被这个治愈系帅哥迷住不是没有原因的,在此之前,她的心情境遇陷入一团糟,刚刚结束了一段不太靠谱的恋情。

    项美丽并没有像中产们一样,到托斯卡纳艳阳下吸收些正能量,她就和今天喜欢去西藏、墨脱朝拜的人类一样,对遥远、神秘、异域风情的地方有着好奇和憧憬,她还曾去过非洲。这次,项美丽乘船来到了上海。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和邵洵美的恋情很快地治好了她的情伤。

    吸引项美丽的,除了邵洵美的外表和善良,还有他那天真的有趣的好奇心。

    这是一个动人的特质,只有一直保持童心的人才能对事物有如此的热忱,最主要的是,项美丽就是个好奇的人。对于这类人,温暖使她觉得感激,有趣才能产生爱意。
 

    有这样的人,由于少时一些不愉快的经历,精神并不舒展。他们中的少部分,艰难地涉过黑暗之境,经过凤凰涅磐之痛,最后摆脱了那些暗影,让心底照进阳光来,然而还是有什么不同的,比如说,隐隐约约地,有一种幼兽曾经被围猎和捕杀后的记忆,让他们不容易放松,容易绷紧了生活。

    所以我们上溯回到邵洵美的童年,就能看到,小时候的邵洵美就是这种单纯的有趣的人。十二岁的时候,他就在家办了一份《家报》,把家里当天的新闻,写在报纸上,然后像个报童一样,送到家人的手中。

    其中一则新闻是:“小喜阿妈昨天重120斤,今天重130斤。因为她将银洋25枚,双角子100枚,单角子200枚,铜元1000枚带在身上,以便随时逃难。”

    他把这份可爱保持到了成年。
 

    项美丽和邵洵美陷入了热恋。三人行的感情,也有段暧昧不明的煎熬期,盛佩玉痛苦地失眠过。后来,邵洵美把项美丽带回家介绍给妻子。俗话说,见面三分情,两个女人并没有起战火,反而以礼相待。

    接下来的时间,三个人用善良维持着这微妙的平衡。首先是邵洵美并不会抛弃妻子,根据项美丽的说法,邵洵美的大家庭男孩匮乏,他们坚持劝他娶个小老婆,为他延续子嗣。邵洵美则不以为然,因为他爱佩玉。其次是,盛佩玉也能接受项美丽。

    然而项美丽的名分是个问题,邵洵美是这样解决的,他对项美丽说:

   “我是我自己父亲的儿子,也是我伯父的儿子。” “你记得吧,我告诉过你的,我伯父没儿子,我父亲就把我给他作了儿子。我们中国人常常这么做。哦,这在一家人看来这没什么不同。但现在你看,我便合法地变成了两个人。所以我也可以合法地拥有两位妻子。只有两个。因为现在多妻是不合法的。但你是另外一个我的另外一个妻子,所以没人会因此向我问罪。你看呢?”  

    就这样,通过兼祧两房的方法,项美丽成了邵洵美的另一个妻,虽然邵美丽觉得这件事情挺搞笑的。

    中国有文字可考的法律史上,一直实行的是一夫一妻制,民国以前,夫妻之间再来一个女人,做不成妻,就乖乖做妾了。

    民国比较麻烦,为什么呢,民国女权意识高涨,女人们又要名分又要爱情。

    就是不做小,就是不做小!你看着办!

    好在还有民间智慧,唐朝有并嫡,清朝允许兼祧,商人发明了平妻,这样就可以有两个妻子啦,虽不被官方法律所承认——第二个还是妾,但似乎被民众所默许,两个妻子拥有平等的权利。

    兼祧两房得两个妻子这回事,梅兰芳娶福芝芳时也做过,因为福家不肯让女儿当姨太太。

    黄侃和黄绍兰就扯了,黄侃用真名和发妻结的婚,用假名和黄绍兰扯了证。虽然黄绍兰明知这是个假名字,但是黄侃的说辞把她忽悠了。等到黄侃移情,一去不返,黄绍兰真是欲哭无泪,以为捉住了真身,谁知只是个蝉蜕。这是段不被法律保护的婚姻,到哪儿讨个说法?最后的杯具就是——黄绍兰泪流赴黄泉。

    邵洵美还有个如夫人陈茵眉,原是邵家的婢女,她的资料少得可怜。当然了,很难相信这三个女人之间毫无醋意。不过除了盛佩玉曾吵着要回娘家,似乎也没有起过什么大的波澜,毕竟,三妻四妾,对她们来说,也是很容易接受的事情。只要他们愿意,也无可厚非。

    日本侵华战争来了。在这乱世里,邵洵美和项美丽的爱情,掺进了各种惊心动魄的历险记。比如,项美丽利用外国侨民身份,持通行证,冲过关卡,跑了一次又一次,装了17卡车,把邵洵美的宝贝影印机和书籍,从敌占区运到了租界。受杨刚之托,邵洵美托人印刷了英译本《论持久战》,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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