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融知春

    罕山脚下，霍林河畔，科尔沁草原秋风咋起，蓝天朵朵白云飞， 暄夏悄然隐去，科尔沁的寒秋在蔓延。一行大雁南飞，鸣叫声，渐远，草木摇落，秋变得瘦硬起来。相对春的静谧，夏的暄腾，冬的柔软，秋，清瘦却不垂垂老矣，潺弱却一身风骨。拾一枚吻过秋水的卵石，望穿秋水是一种秋的情怀！

　　飘渺的罕山日渐消瘦，一天比一天灰而黄地浅薄。臃肿的绿开始脱落，一袭戎装，连绵列阵，纵横错杂的霍林河水，陡立的罕山山峰，寒空素净。故此秋深之际，作出争雄夺霸之势。

　　蜿蜒的霍林河河身在急剧的收缩。罕山的甘泉在岩石缝隙间一点一滴地艰难挤出。从陡坡走下，我可以用鞋底蹭磨那曾经被整个暄夏溺爱过的青苔。山脚下的杨柳，弱不禁风的翠，残折的叶枝纷纷坠向河心飘。惟有韧性的枝条，仍流连着水面，轻摇摇。夕阳晚照，荷田破碎，褐潋潋。明丽耀眼的几缕橙黄，从残枝败梗间弥漫而出。清幽幽。近旁几株老枫树，醅开绀紫的玉壶，散入天际，香飘飘。远树流林之外，萧萧一片。秋山一半带着夕阳，柔媚媚。夕阳下，水波不兴，玄青青。

　　夜幕在悄悄降临，罕山清幽肃静。一弯月牙悬挂山脊。清冷的月在繁星的蔟拥下越发灿烂。曾经茂密无边的高粱、玉米、稻田地，收获后的残杆剩秸，无力应和着秋虫的唧令声，蝈蝈也偶然虚弱地伴奏几声，风一吹，一地残蒿断梗，恰如断断续续吹响的胡笳，阴影罩着野草丛丛的小路。风声如胡笳般让这秋阴久久不散，清寂中我念起远去的仁人，高才之士，竟然荒僻一隅，恰是弹琴看着文君，春风吹动美人的发鬓。这又是多么的逍遥。时命却如同一秆断梗，丢弃不用，只落了一堆素丝，留下一简破书，便又被封禅五岳之顶。这是怎样一种生的落寞与死的虚荣。

　　深夜的临近，思想的火花在闪烁。思绪婉转间，一道肃门映着枫树，月过了，留下一道清辉的痕迹，美眉盼兮间，一位玉人，痴痴看着一只宿鹭的巢穴。倦鸟早已投林，月已过了宫树。而她呢？凝望，拨下青丝间一钿玉钗，斜立烛影旁，她轻轻挑开一团红焰，救下了一只注定飞不过秋天的蚕蛾。蚕蛾飞不出禁门，倦鸟也有了归宿。而她呢？清寥的寂寞不再怨叹良宵，子规的夜啼也终将绝断。这又是怎样一种人性淳良与自我哀怜交织出的惊鸿一剔啊！

　　随着山脊的跳跃，冷月在不断升腾着。月光移过老树，惊起一群寒鸦，这时我的思绪瞬间被搅醒，忽觉，霜飞来得晚了，不知不觉间，下起了淅沥的小雨，雨，点点滴滴地洒落在枯草上，发出一阵错落有致的滴沙声响。恰似美人掩面而泣。萧瑟秋雨敲打残枝败叶的声韵竟有一种滞涩意趣。虽无夏暄“无端隔水抛莲子”的清脆叮咚。却也是“留得枯荷听雨声”了。我听到，一种不期而遇的喜悦，何不来个以雨代墨，枯荷作笔呢。秋夜深深，在一场场雨水里走向寒冷。当昨日的艳阳还在梦的一端没有醒来，今朝的城头上乌云遮盖。一场风迎合一场花事，一场风同样可以断送一缕花魂。秋，是多变的，风吹上几口气便更改了世间的容貌。秋花们梳理着新妆，等待新的一轮照耀时，却遭受了不知何时而起的朔风的围攻。时间走到秋的怀抱里，作低眉垂眼的时候，听见，此时彼时的空气里飘动着起起落落着葬花吟唱。秋风惹悲事，孤单秋花魂。当我们看着一丛丛鲜艳，在深秋里湮灭风水间，当我们举目盼望少许的欣荣，风已起，风已紧。或许，正是有这一生一灭，才让世界存在了不可复制的新鲜与美丽。

    秋风凄凉，秋风凄美，秋风无情，为什么花儿总会恋上它？在暖暖的四月里，催开花朵心扉的，不止是阳光雨露，还有含情脉脉的微风。它用自己的爱心，支起娇美。看着日头的升高，它的温度也在高涨。当一场雨落过，它轻轻地吹落雨滴，花朵轻盈着身子，在阳光里挺直了腰肢，引来多少赞美和羡慕。所有愿意摇曳的光彩在微风处，摆出认同的姿势，或低首，或仰望，或似一善感的女子，滋生着自己的多情与婉转。一场清风几许情，飞红妩媚流水馋。且将柔骨绕三春，悲欢惟愿明月知。我听到，枯草地，秋坟中的鬼魂正吟唱一首凄楚的挽歌，我见到，一双幽兰如露，啼出的泪眼，绾结落空后常人难解的滋味；我见到，一根有光无焰的冷烛，闪着黯淡绿光；我见到，一种阴森森的哀激孤愤之思，却又似炽热如焚的肝肠。幸好，我还可稍解寂寞，邀来冷雨香魂停“留”几许。

　　秋如画，秋如怨，山脚下那萋迷如烟的野草花，无人剪来相赠，任被鹤红般的孤绝侵蚀开来。飘缈的无名偶尔出现又勿勿消失，细弱的草径紧抓住泥土，它们已经死了千次万次，正如我爱这秀美山水，一颗痴恋的心任凭泼尽污浊，又有谁能伤我一根毫发。

　　画之山 ，画之水，画之秋 。 同心结，不舍昼夜的流逝，条条墨线已把娇妍丹青割裂成枯瘦的秋风。只剩下一卷空空荡荡的白练，朝晴暮雨，固执地傍着一堆顽石，嫁给秋风都不用媒人。

　　秋之诉，秋之情，秋之思。心愁如同枯荷，无情有恨又有何人能见，嫣香落尽，一点一点的残萼一页一页翻过发黄的荒冢，时间扫过荒冢，埋葬了狼藉的幽梦，心碎了还执意逞强，不愿受伤，所以装着坚强，为了坚强，装出一副坚硬的躯壳，从头到尾，只是在自己的一捧黄土里永埋沉香。

　　秋之墨，秋之书 ，秋之豪。默默吮吸难寻的湿润，痴心的玄青随着一缕阴魂摇来曳去。我在那阴黯的缝隙边，熨贴着一个生命的本体，我在空荡荡的白练间，泼洒了几滴失落的烟香。

    我轻轻蘸笔，我倾尽所学，我努力寻找秋之语。只可惜嗔笑小生无一用，秋雨绵绵如泪。我为她重重蘸笔，枯荷触丝动，此生如墨任伊磨！破晓，香魂飘散，触手挽留，方才发现，飞霜剪破了枯荷，秋雨落在破叶上再也无法形成水珠了。

　　秋之红，秋之绿，秋之浓。终缘于这场骤来的秋雨。花鸟，鱼虫，浊阴，在白露里斗变晦明，引疾风夜走西南，煽动成群的蒹葭迎风怒吼。坚忍与浮躁，在这样的号子里剑拔弩张，只须一点星火，便随来个殊死搏杀。秋，收获着，凋零着，成熟着也结束着。曾经在黑暗中经过了一千多个日夜的煎熬，用毕生精力讴歌生命的蝉，在世不过百日，也在吐出最后一个清脆的音符后，悄然跌落枝头。所有的辉煌都将过去，繁华正在逐渐落尽，我看见一个季节正徐徐落下帷幕。

　　罕山轻挽着霍林河水，幽幽无言的送着河水，水边，一对小白鹅侧着脑袋，暮色中还再欣赏自己水里的倩影。而我却不敢正视水中一张日显苍桑的面颊。它们哪里知道，山谷里枫树的叶子，早已红的像一团火似的。草原三十余里，一点孤鸿影下，漫天落叶，渲染出一派多么悲壮的气氛！落叶染作金黄色。最初坠落的，只是那么一片两片，如一只两只断魂的金蝴蝶。接着，便有哗哗的金黄雨了。接着，便在树下铺出一片金黄的地毯。而在这地毯之上，铁铸似的，竖着光秃秃的疏落的树干和枝桠，直刺向高远的天幕。

    深夜如至，苍天幕下，我怀疑，强大的冥暗将难以阻挡。纵使尚存的生机貌似无畏的集结，也终将不堪萧杀的一击。待来日，阳光疲惫地来探屋舍，院子里，果真如我所料再也找不见一朵余留的芬芳。连菊花这等傲霜之物都走得那么匆忙，在匆忙里香绮散乱，可怜的花骸，烙遍了伤痕，随处可见厉风的刀芒。

　　罕山、草原都在这秋风中郊寒岛瘦的苦吟，尤如烧掉头颅的扫帚，用于对深秋的概括又是何等的贴切。在苦吟更深里，秋城的清冷已到了无以复加。整个空气都在凝重，只有寒来的风呼啸着，炫耀它的威武。整个世界都在荒芜，惟有琴弦拨唱着骊歌，奈何的独嗟。岁寒已无柳赠，浊阴吞掉金乌。一夜霜重，百物萧条。那幽寒的刀光摧枯拉朽，试图抵御它的结盟却早已崩溃得无迹可寻。它们本来就是虚弱的，而此时更显得可悲，如同一根被烧掉的扫帚，任随宰割，如此仓皇！就连我，也僵直起来，在冷峭中独自久立，刻意地去怜悯它们的伤口。一切都在消耗中变瘦，只有我竟而臃肿肥胖。只是厚重的衣服，反而更暴露出我同样色厉内荏的虚张。

　 随着秋之深，所有的绿色生命都快妥协了，这会儿我几乎也想投降了，然而一声高亢的清唳，从远方传来。那是一只丹顶鹤，它昂头冲向天幕，行至坡上没有了停处，须臾，突兀地俯冲进了稀落的秋林，而后敛翅盘眷，以一种义无返顾的绝决，守住枯槁的悬巢。原来不是什么都在妥协，鏖战之后，仍有残甲迂旋一方。他们此刻虽然看似孤苦，然而再没有什么可以让他们这样患难相扶，从而坚强。他们坚韧，他们积蓄，在哀境里环顾仰望，犹存坚定着对灿烂的期望。

　　秋风凛冽，寒风刺骨。那桀骜的苍劲枫树，为了圆一场和腊梅袭衣香淡的约会，正准备着与严冬作决斗。他们卸下浑重的包裹，将一切的多余埋入伟岸的身下。而后，轻装前行，预备穿越冰雪的封堵。而他背后的树林，寒阴覆地，修长单薄，却劲节冲天，他们互相扶持着，肩并着肩直立着。还有更远处，有着名或者莫名的哨林，这些秋之后的死士，虬枝低头，他们却把根结合在一起，何其的高洁！何其悲悯，我忽然看到一种瘦硬的风骨，将会在不日的侵干霜寒中扬起高傲的头颅。他们沉积，他们苦候，他们痴拧，可以预见他们终于有一天会从顽固的雪冢里穿天而破，气韵闲凝。亲吻，美人之姿。

    的确，我坚信。在这样一个寒苦的寒秋里，死亡即是最温和的抚摩又是最严厉的惩罚。冷秋里，一根扫帚的消亡，标志着一棵头朝下的树而已，倘偌一个颠倒的的生命本体，兽性总骑上理性背上，头去了本该放脚的地方，在土里趴着，把手伸入世间每个藏污纳垢的角落，自以为天下的除垢者，扫出一堆从未暴露过的肮脏。却把原本清净之地弄得尘土满天，萧风落叶，肮脏没扫走，反道自己浑身受到了污染，于是，便把同流合污说成了主流。为了迎合主流，恣意放纵,苟言谄媚。而且是最不堪的脂粉混搭狐臭的放纵和谄媚。使出浑身解数赢得了虚荣，却早早消耗掉青春浓密的乌发,生命的体液。于是戴上了假发，套上了面具，持一根扑满香粉的文明杖，得意洋洋。很快，便磨得只剩下一支枯株，而后，燃尽生命火焰。

　　四季轮回，周而复始。逐渐对秋产生了新的认识。其实，秋的清瘦，秋的潺弱，秋的孤苦是永恒的，它唯一的使命是让迷路的自我回归到生命中的原点，浴火重生。如果浮躁无法忍受片刻的冥暗，他根本就不配享受今生短暂的欢乐。惟有大自然缄默不语,却借助于他所创造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演变着千古不变的规律，展示着他的慈悯与宽厚。所以，当妥协充斥情绪之际，生，终将澎湃的勃发！有什么力量可以淹没这样的澎湃呢？又有什么力气可以击溃那如此坚挺的身躯呢？没有，也不可能有，新的绿将不可抑制的卷土重来。更何况，那深广的泥土之下，尚有伏兵百万。他们柔韧着，柔砥着，柔融着，当冬雪决溃之日，雪融之时，他们将如星火燎原，于四面八方汇聚奔来，而后，再卷春原，覆盖罕山，铺满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