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迷离

         一年生死两茫茫

    为了安顿灵魂，为了不让生老病死的谜题长期困扰自己，很早的时候，我就在朋友的建议下，走进《圣经》。在我看来，所有的宗教对个体而言，都是为了解决人与神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自己之间的矛盾冲突，使自己对生命的本质看得透彻，想得明白，平和淡定超然地面对生活中的种种困惑。尽管我知道只要人来到世上，都要面对生老病死的事情，生和死是生命的不同表现形式，天堂是每个人必须去的地方，而且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有时甚至觉得生不一定就是人生命中最好的表现形式。但是当我至亲自爱的三哥被死神宣布将要离我们而去的那段时间，我没有那么坚强，即使我一直坚信神的力量无所不能并不停为他祈祷；我没有那么理性，甚至我祈求神灵把我们兄弟姐妹的寿命缩减一岁延至我三哥，也可以让他活到73岁；我没有那么冷静，不惜花重金请巫师希望来拯救他的生命。然而，现实是那么残酷无情，再多的金钱再珍贵的亲情，再美好但不过分的愿望，在死神面前是那么无能为力，是那么脆弱无助。2014年9月1日凌晨3点48分，我三哥永远闭上了双眼，留给我们的只有伤痛只有自责只有眼泪。当我站在三哥的遗体旁，我再一次坚信宿命。

在三哥离开我们一年的时间里，有一种撕心裂肺的痛常相伴随，无数次默默思念，无数次默默流泪，无数次默默对话，与三哥与自己与生命，无数个不眠之夜都在回想他的生他的离去。有人告诉我，多想亲人生前的恶，也许就会减轻一些悲伤，我怎么想都是他的好都是他的恩。我专门阅读了古伦神父的著作《生命终点的盼望——生命与死亡的艺术》，在很大程度上使我的心灵得到些许抚慰。一个人在死亡后不会永远消逝，死亡就是新生，我们重新被创造，不只是是为了战斗，而是为了安息；不再是为了长生，而是为了完成。天堂是我们与上帝之间的关系达到圆满的境界，天堂里没有孤立没有隔离，那是一个有圣徒组成的开放团体，并因此满足了所有人的共处关系。爱比死亡更伟大更有意义。我愿意相信三哥是一个最具爱意的人，更愿意相信他一定是进了天堂。天堂里有我的父母在迎接他，有众多的圣徒在等待他，他会和所有的兄弟姐妹共处一起，在一个安静平和地地方，共度喜乐时光。我这样期盼着，打发我的时光。

对亲人的最好怀念，就是回想与他相关的一切。在怀念他的日子里，我整理出在他生病期间我们的部分短信往来。

2014年春节，我们在成都弟弟家团年，三哥与往常一样能吃能喝能闹，因为有他，现场气氛更为活跃。酒后他说常感眼睛有压迫感，视力也在不断下降。我们都为他着急，劝他早点去医院检查。他3月16号住进华西医院检查。在他住院的同时，我在网上收索了关于这种征兆的疾病，我的心不禁凉了半截。看来是脑瘤的可能性比较大，但医院没有做出结论，我也不敢妄言，但我十分担心，经常电话短信不断，以至三哥说我比他还紧张。从短信的内容，一般都是住院后的感受，既有乐观的情绪，更多是一种纠结。给我的短信中有这样的一些内容：“华西检查完有感——脑不坏心很红肺不黑，五脏六腑都要得。今后养身注意点，争取再活20年。视力降左额木眼睛胀，不是一个好现象”（2014.3.20）。“住院十天整，未查出病因。成天把液挂，让人很揪心。你说为什么，这样折磨人”（2014.3.23）。“一不小心住医院，时间一月刚一半。输液吃药打点滴，费用已是快两万。究竟患的啥杂症，再过三天做决断。希望不是眼开刀，一双慧眼重展现”（2014.3.28）。有对亲情友情珍惜：“今天朋友来三起，下午三点谭黎父母到，成天治寒在这里，六点成顺罗清凑热闹。摆摆条说说笑，晃看短信已五条。这样过一点也不很枯燥，你就不为我烦恼”（2014.323）。“什么是真情，这次体会深。住进了医院，电话没个断。句句是问候，字字情相连。盼我好，早日把家还。姐妹兄弟好，儿女情也长。上至老司令，下到洗脚房，每天有人问，心中暖洋洋”（2014.3.25）。即使在病中，他也不忘关心我儿子：“智宁在北京，情况怎样？他自己还满意吗？”（2014.329）。在谈到时局的时候，我给他发了一条短信，“《圣经上》说：看到的，不一定是真实的”。他回复我，“黑格尔：凡是真实的，最终都能看到的”（2014.321）。出自对他的尊重和安慰，每一条短信，我都要斟酌，都必须要回复。我三哥因患淋巴浆细胞淋巴瘤于4月18日在华西分院郫县华西第二人民医院做开颅手术。手术效果很不错，两个星期过后出院修养。

六月中旬我学校的所有工作结束，面临退休的我，就有时间照顾我三哥，无论是他化疗还是回老家调养，我都陪伴左右。

求生是人的本能。尽管我们对治疗抱着积极的态度，放疗化疗自不必说，有人介绍昆明有一位专门治疗癌症的苗族中医专家，他的儿子和大哥的儿子也陪同前往寻医求药，但我心里仍是没有底，一种不祥的预兆时时困扰着我。照顾病人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尤其是自己的亲人。你不仅要对病人做日常生活上的护理，更重要的是精神情感上的抚慰。能确诊是癌症，大多患者已是晚期，病人的心理非常脆弱。他们每天躺着输液吃药身体本就痛苦不堪，还要仍受精神上的种种折磨。心里紧张情绪变化无常，他们会反复问自己，芸芸众生，为什么得这种病的偏偏就是我呢；他会在病痛中仔细回忆走过的路程，回想自己做过的所有事情，从因果轮回中寻找病因，在愧疚自责中加重病情；在治疗过程中，他会考虑经济负担，还会因此给家庭给亲人给朋友带去的麻烦深感不安。虽然求生求健康是人的本能，但他们和家人会在治疗方案用药成本上也会计较纠结。当时我在成都肿瘤医院照顾他时，从事务上也不辛苦，白天有他儿子和我陪护，晚上就住在温江的家里。但你看到他承受输液的折磨，你看到他对病情的关注，心里比刀绞还痛。我在去年7月5号的日记中写到：如果你不想看到亲人被病痛和以输液为治疗手段的折磨，那么就请你请护工吧；如果你和同亲人一起的病痛中感同身受而长久相伴，那你就等着崩溃吧。

每个人遇到灾难的时候，表现现出来的往往是惊恐——不安——讨价还价——沮丧——接受。一段时间过后，我可以直面我三哥生病的现实，他不再是以前呼风唤雨对我们照顾帮助的那个人，而是一个需要我们呵护的一个病人。我在心里告诉自己：我要用所有的爱去减轻他的痛苦，用所有的亲情去温暖他那饱受病痛折磨的心灵，哪怕是一丁点。我要平和乐观面对他，哪怕是哭也要背着他。在化疗期间，我明显感觉他的身体状况越来越糟糕，常有意识不清头痛不堪的感觉，化疗输液后，脚发肿，浑身酸痛，我就给他按摩，我知道这不会有多大的效果，只是要让他感受到亲情感受到爱，哪怕分散他疼痛时的一点点注意力。我用热水给他敷脚，给他按摩，每天吃完晚饭，我和四姐陪他散步，陪他说话。我们就那样心甘情愿地仔细认真的去做，只要他能感到有一点舒适一点畅快。

其实，高明的医生也只能是，治得了人的病，但管不了人的命，更何况，一个人的病得真了，什么药什么医生也无能为力。因脑瘤复发，8月14日，我那命苦的三哥，住进了江油九院的职工医院抢救。我和退休前当护士的四姐还有他的儿子，白天守候在他的床前，为他擦身换衣服倒尿按摩翻身。晚上是我们的侄儿和其他亲戚轮流守候。我们心里明白，他的生命只有用天来计算，我们相伴的时间在一分一秒缩短。他的儿子和我们商量决定，不住重症监护室，一生喜爱热闹的他，让我们用亲情温暖陪护他走完生命的最后历程，监护室太阴森太冰冷，只有令人窒息的机器的呻吟，他没有亲人的气息。不住抢救室，我们不想医生护士那忙乱的脚步声医疗器械的碰击声去打扰那颗需要安静的灵魂，我们只期盼静静地守候在他的身旁，凝视着他平和的呼吸，感受他的痛苦还有离开我们的不忍。我们决定不用再割开气管再插上呼吸管，因为这样的结果病人往往是因肺部感染而结束生命，我们希望把亲人完好的交予上帝。半个月里，他的全身没有一点浮肿，肌肤没有一丝溃烂，一直坚持进食，也没有像其他癌症病人那样只剩皮包骨的瘦弱。我们还决定不用物理抢救，我们不忍心看到现代科技的电击，我们不需要那些毫无意义毫无价值的强心针或者人工呼吸。真正的人道是一种纯粹的人文情怀，是对生命毫无功利毫无嫌弃的平等的尊重，既包括生更包括死。当医生告诉我们，由于肿瘤在大脑扩散，我三哥在世间的生命期限可能只有十天的时候，我反而没有了慌乱。人都是从一声啼哭来到世上，在世间的时间长短不由你定，你可以为你的人生做不同的选择，但你不能选择的是你得病的种类和你离开人世的时间。有些人人生艰难，绝望到不想活但还是要活下去，想死都死不了；有些人人生得意辉煌灿烂，想万岁万岁万万岁，想再活个五百年，想活也活不了。小时候，常听妈妈说，人生在世，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阎王要你三更去，不会留你到五更，要你死在河里不会让你死在岸上。这些说法不是迷信，而是对生与死最质朴的认知。我们要用所有的爱，给予将要离世的生命最后的尊严，我们安静的守候在他的身边，让我们的呼吸气息混和在一起，要让我们至亲至爱的人感受到，在他生命的弥留之际，他不孤单，他永远不只是一个人在面对死亡。我相信在任何时候，灵魂都是存在于一个博大的空间，我更相信，亲人之间一定有心灵感应。我相信一直宽厚仁慈的三哥感受到了亲人的这份爱，他需要安静，安静的与我们在一起，安静的带着亲人的爱走向天堂，走进主的怀抱，走进父亲母亲的怀抱。我们守护在已经昏迷的亲人的身边，默默地和他对视默默地和他对话。

也许是我侄儿怕打扰我们，也许是他想单独送他父亲最后一程。临终前，他就那么静静地默默地守护在他父亲的床前，看着他安详地闭上双眼。五点钟，他才打电话告诉我们。我们匆忙赶到医院，三哥就像睡着了一样，带着我们对他所有的爱，所有的不舍，所有的生离死别带给我们的悲痛，去到另外一个世界，以另外一种生命形式展现。生与死原本不是对立的，只是生命的不同形式。

无论你经历多么痛苦多么悲伤的生离死别，时间都会让你将一些东西慢慢沉淀渐渐淡忘，在过去的这一年也许今后更长的时间，三哥都不会走出我的生活，我也不可能将他忘记，但我在试着走出悲伤的心境。有时，我独自哀伤默默流泪嚎啕大哭，都是在释放，释放那化解不开的伤痛。我想他的死因，就会梦见他喝酒后躺在我的怀抱吐血的情形，我痛苦时就会梦见他在呼唤我的名字，节假日我在期盼亲人的电话就会梦见他在安排一大家人的生活。多少次我走进墓地，一大片一大片，密密麻麻数不胜数的墓碑，或高或矮或大或小或陌生或熟悉的坟头会使我停下脚步，看看那些墓碑上的文字，你会惊讶怜悯于那么多年轻的生命，有些生命之花还没有来得及绽放就已调零。我在感叹生死无常世事难料的时候，渐渐淡化悲伤，我相信，所有离世的人都盼望他们的亲人好好的活着，我善良慈爱的三哥更是如此。

世人在无助无奈近乎绝望的时候，总是希望一切从头再来。我一直在想，如果我三哥不去检查不做手术不放疗不化疗，他的生命是否可以延长一些。在他住进医院以前，确实常感左眼有压迫感额头有些麻木视力有些下降，但其它一切正常，每天早早起床锻炼煮饭买菜，上午看看股票，下午约朋友打麻将消遣，日子优哉游哉不亦乐乎。如果在医院检查出来是不治之症，是否可以把生命最后这段时光不交给医院，而是交给自己，去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情。这样至少可以避开医生那冷漠的眼神和对疾病本来束手无策又要在病人面前盛气凌人的面孔，至少可以在阳光下呼吸而不是整天浸淫在医院阴森恐怖的气息里。在他生病的时间，我们是否还可以多给他一些理解和关怀。对已故之人来说，不再可能有如果，但对我们这些生者，还是有值得思考的价值，尤其是当我们将来有一天生病的时候。

古伦神父说，对死者的怀念和对生者的慰藉，可以通过回忆来实现。在很多个难眠之夜，在很多偶然的时空，我都在回想。回想曾经三哥留给我的美好和喜乐，我记得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记得他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记得他的电话号码，记得他求生无助的神情。在怀念过世者的同时，我要做的是为自己现今的生活感恩，并会更认真更专注地生活。我更相信，我的亲人并不是前往陌生的境地，因为天堂的外表和内在都是由爱组成。

谨以此文祭奠我三哥逝世一周年。
老屋依旧亲人已去，笑颜依旧魂归西天。
后排左一是我至亲至爱已离开我们一年的三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