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晚餐原创文学

最后的晚餐

原创文学

最后的晚餐
/优玉战士

（1）

  我和弟听到居委会播报的平改拆迁的消息时，竟像两个不懂事的孩子，欣喜的跳起来：我们要住楼房啦！我们要住楼房啦！
  爹安静的坐着，吧嗒吧嗒的嘬着他的烟袋锅子。他的脸就像腊月里的冰砣子，凝固着一层冰凉的气息，在青色的烟雾里越发的沉重。我和弟尴尬的停下来。
  正午时分，骄阳似火。爹刚刚放下碗筷，就顶上草帽，背起水壶，开始去屋外的栅栏里赶他的羊。我急急的追出去，身子刚刚站到太阳地，就感觉阳光火辣辣的扑过来，汗水在额头已经密密麻麻的拥挤起来。栅栏门口，爹挥舞着短杖把羊赶出来。
  我用衣袖抹着汗冲他嚷道：这么热去放羊，想要中暑吗？赶紧轰回去，等凉快会再去！
  爹摆摆手：没几天时间了，等拆迁了，想去放羊都没得机会了。趁这最后的空，让羊好好吃几顿。
  然后，不容我分说，赶着羊大步走上小路。

（2）

蔚蓝的天空，鲜红的太阳，雪白的羊群，绿油油的植被。一位老人，花白的头发，在一阵阵的蝉鸣里融入午后的田地。
  举目，村庄周围的楼房鳞次栉比。庄后，一个相邻的村子正在大兴土木，那些巍峨的楼房正在一节节的向上拔高。有熟识的人跑过来喜滋滋的炫耀：快啦，快啦，年底差不多能搬进去了！嗯，以后，也要享受城里人的生活了！
  他的喜形于色曾让我不屑好久，其实，我又何曾不嫉妒和羡慕呢？我很大程度的希望这里早日能成为高楼大厦的住宅区，不仅仅满足了我想住楼房的虚荣心，而且，爹，也可以不必再那么的劳累和辛苦。
  娘没得很早，是爹把我和弟辛苦拉扯成人的，直到相继成家立业。本想让爹在两家晚年享福，他却执拗的搬出来，回到老家，养起了羊来。我和弟曾一度的劝阻：一来身边没人照顾，饮食起居多方不便；二来饲养家畜劳神劳身，尤其赶到阴天下雨，不仅弄得院子泥泞，还要为家畜的喂养而焦躁。
爹听完我们的牢骚呵呵的笑着，脸上的皱纹水波一样的舒展。
  没事，就养几只玩玩，等有大孙子了还要给他喝羊奶呢！听说，羊奶的营养比牛奶高出好几倍呢。
  他美滋滋的憧憬：到时，一定把大孙子用羊奶养的白白胖胖，聪明伶俐！
  这一年，爹整整六十岁。
  初时，爹却也听话，买了两只雪白的山羊，肥嘟嘟的奶胱沉甸甸的坠着。当洁白的乳汁冲出乳腺时，才觉得那是一道美丽的风景。可是，没出半月，就感觉他的羊多了。
我沉着脸问他。他嘿嘿的笑着：一只羊也是牵，两只羊也是放，不如，多买几只吧。
  我的头摇得像拨浪鼓，脸上堆满诚徨。我说你不是年青的小伙子了，六十多岁的人了，你万一累个好歹，身边连个人都没有可咋办呢？我几乎是带着哭腔和他说的，他终于沉默了。最后，他抬起头，嘴里嗫嚅的说：有事了，我，我可以给你们哥俩打电话呀。
  他的样子，就像个天真的孩子，让你不忍去拒绝他。只是，我反复的叮咛他，不要太累，注意身体。他忙着点头答应，笑容已经悄悄挤上脸庞，在落日的晚霞里，像一朵盛开的花。
  果真，没几日，他的小院子就羊满为患了。那一间间的木头房子，被染成了乳白色，与羊的雪白融为一体。每个房子有栅栏门，床是用木板拼接成的，羊躺在上面既干燥又保温，这里俨然就是羊的家。眼看着爸就越发的忙碌起来。很是担心他会吃不消，于是，我和弟就在下班后赶过来，帮他干些力所能及的事。
  他的羊似乎很特别，冬季要用热水喂食，羊“吃饭”的“碗” 是直径十六公分的不锈钢盆，每个羊一只，吃饭前都用净水刷洗干净。食物也很丰盛，有玉米面，豆腐渣，豆饼，花生渣，麦麸，以及适量的食盐。每次见他那么小心的擦拭搅拌，我就觉得他是那么偏执，无非是一群家畜而已，何必要让自己如此的忙乱。尤其是那一声声“羊儿子，羊闺女吃饭啦”的呼唤，叫得我的心里竟然一阵阵的酸溜溜。
  怕他晚上寂寥，给他买了电视，装了机顶盒，冰箱里准备了各式食品。可是不久，我就发现，电视机上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尘，而冰箱里也成了羊食品存储室，尤其是夏天，堆满了豆腐渣，他说怕放在外面变质，羊不爱吃，可是，我为他买一小箱的冰块都要绞尽脑汁才能塞进去。
  上午，他是不去放羊的。
  他早早的把羊赶到屋外的栅栏里，伺候得羊儿吃饱喝足，然后就给羊一间屋一间屋的打扫卫生。有床尿湿的就把木板搬出来，用水刷洗干净，然后放在太阳地里晒。忙完这些，就开始接水，为羊的中午饭做准备了。羊的饮食习惯是不能输给人的，羊的三餐是必不可少的，这么些年，即使人不吃，也要把羊的伙食按标准时间准时开饭。
  邻居的婶子有事没事总是感慨的说：下辈子我也要变成一只羊，有人伺候，有吃有喝，地位可比妇女高多了。
爹于是就呵呵的笑着：羊也是我的娃呀！你看他们不也把我当成爹啦？
  眼看着羊吃饱后在爹的身前身后蹭个不停，那种亲昵，倒真的有几分乖乖仔的味道。羊似乎真的把爹当成了爹，他一会不在了，羊就会睁着惶恐的眼睛咩咩的叫个不停，直到他的出现，才会一个个的安静下来。而那些刚刚月余的羊羔，则会撒着欢在爸身边跳跃，停下来时就会悠闲的卧在他的腿边，张开小嘴把玩着衣物，或是用头拱来拱去，偶尔的伸出手指，它会以为是母亲的乳头，用嘴贪婪的含住，拼命的吮吸，那种酥痒的感觉让人忍俊不禁。
  其实，最爱看他牧羊归来的景象。暮色里，夕阳西下，火红的云霞烧透天边，一群雪白的羊群，簇拥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好像凯旋回归的战士，在那满是皱纹的脸上，有着一种无与伦比的喜悦和幸福。

（3）

知了在这个七月的午后聒噪不停。
  那些白色的羊的家在阳光下有着刺目的光泽。十年了，这里成就了爹多少的期待与梦想。而在不久的几天里，这里即将成为一片废墟。
  没过几天，就有丈量土地评估房产的工作人员来了。这时，整个庄子就热闹起来。那些工作人员的身后尾随了大批的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灿烂的笑容，虽然盛夏，依然掩饰不住的喜悦。
  爹的脸色越发的难看了。他躲避着别人嘴里热门的平改话题。他只是专心的侍弄那些羊。做为长子，我当仁不让的跑过来忙乎。爹的杂物很多，每一件都舍不得丢弃，我不得不耐心的打理，时间晚了，就在此过夜。
  天刚蒙蒙亮，我就听到过堂屋里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推门，原来是爹。他坐在马扎上正在仔细挑拣着玉米里霉变的颗粒，他的花白头发在灯下显得格外刺眼。
  我打着呵欠问他：咋起这么早？
  他头也不抬的说：习惯了。
  我稍稍一愣，冬天也起这么早吗？
  嗯。
  我跑回屋，墙上钟表的指针还没有指到四。
  我忽然就明白了一切。
  昨晚，爹忙完不到九点躺在炕上就睡着了，他睡得很香甜，有着轻微的鼾声。正如我一个人在家时，当夜色吞噬了所有的声音，周围是死一般的沉静。一个人，形单影只，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孤独和寂寞。即使电视机里的节目再精彩，一个人，终究是无法与人分享。而羊，却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给了爹一个实实在在的伴，即使再辛苦，那也是一份充实，一种甜蜜的幸福。
  再见到爹，我竟然满面羞愧。我真的不如他的羊儿子羊闺女。那些羊，在我的心里忽然就变得高大和亲切起来。
  羊，依然在爹的身边腻来腻去，爹把更多的时间留在羊中间。摸摸这个的头，捋捋那个的毛，然后就是吧嗒着烟袋锅子望着羊群出神。
  开始有人搬家了。虽然大汗淋漓，却依然欣喜着。当卡车轰鸣着驶出村子，后面有着男男女女的指手画脚，羡慕和期待。
  晚上，我和爹拿着蒲扇在院子里乘凉。在白色的羊的家门前。羊乖巧的趴在床上，低垂着纤长的耳朵，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我和爹谁也没有说话，角落里传来蟋蟀远远近近的鸣声。远处，有狗吠的声音划破夜空，爹轻叹一声，我知道，这又是一个无眠之夜。
  他依然早起。他把每个羊的家细细的清扫，用水刷洗干净。空气里弥漫了浓烈的羊的味道，他使劲的嗅了鼻子，闭上眼睛，十分的享受。只是，对于每个环节更加的细致，那个过程，也许，今后再也找不到了。
  村里出现了少有的忙碌景象。一辆辆的卡车出出入入。工程上的推土机，挖掘机也风尘仆仆的涌了进来。昔日宁静的村庄，像一池秋水，被一颗小石子激起千层波浪。
  有村干部来找爹谈话了，爹的嘴里应承着，眼睛里闪过一片的黯然。我喊了一声爹，他摆摆手：给你二叔打个电话，让他晚上过来拉羊吧。
  夕阳西下，天边像着了火。二叔早早带着人过来了。爹不厌其烦的给他讲着每只羊的习性。最后，他深深的叹了口气说：让羊儿子，羊闺女在家吃完最后一顿饭再走吧！
  爹似乎一夜之间就老了。他的脚步有些蹒跚，端着盆的手微微颤抖。他拒绝了我们的帮忙，亲手把盆一个一个端过来。他就伫立在羊的中间，面目慈祥，不时的用手轻轻抚摸羊的头，就像小时候，我们在父母面前一样。
羊似乎知道了要和爹分离，惊恐着绕着院子奔跑。没办法，将羊摁倒抬上去。爹看着羊痛苦的嚎叫，心疼得直跺脚。羊咩咩的叫着，眼睛里有着无比的恐慌。爹手扶着车厢，面对着朝夕相处的羊群，心中有着太多的不舍与留恋！
他使劲的挥挥手：走吧，你们到你二叔那里听话，啊！爹有时间就去看你们，一定去看你们！在爹转身的空，我看见，他的眼里一串串的泪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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