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后记......许冬林

个人日记

         
     柿子红时,人在病中。待出得院来,受得起那薄凉,欲尝那一口甜时,秋已经踩过枝头,在烟尘里远了。只剩下微颤的枝,在半空里画着影儿,像孤帆远逝后微漾的余波。想那柿红的时节,似青砖灰瓦的旧式宅邸里,灯烛高悬,被翻红浪,来吹灯的人却久久不至,时光辜负得何其奢侈。

好在,几上的荷叶盘里已盛上了小山高的小金桔,一样的圆满,一样的橙红。错过一茬,赶上一茬,心下稍自得。赶上假日,早上起来迟,早餐和午餐叠在一起吃,经霜的白菜,分外地甜,叫人贪碗。远远近近,是起伏的鞭炮声,喜事多起来。早上上班,常常是,办公桌上躺着年轻同事送的红艳艳的一袋喜糖。大红的色调从枝头调到人间烟火尘事里来了。吃糖的时候,三两个同事便絮着,哪一个老姑娘嫁了,哪一个小媳妇肚子见动静了。时光像一片无风的水面,没多少大起落的摄魂景致,只是无惊无险地渡着,只求能坦然完成一分对岁月的交代,便已经喜了。

饭后拣叠单衣,往橱底塞。也有一些旧衣,早无留恋意了,婆婆满心欢喜拎回去,做鞋拖,寸寸消磨着指间的时光。今秋的棉花,已弹成了被子,妈妈送了来,铺在床上。躺上去,柔软而透气,赛过蹦蹦床,儿子欢了,早上赖着不肯下来。我也贪恋着,卧进去,嗅着太阳的余香,闭了眼,人在云端上似的,离太阳又近了几尺几寸。也许,骨子里,是恋着云的虚无和高度。

到田野上走,陪儿子。他欢,一路撒开蹄子跑,枯草里蹿,惹了一身苍耳。逮着野兔似的这小子,一颗颗给他拾,就想起了《诗经》里的卷耳。《诗经·周南》里的第三首: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是一首怀人的诗歌。采呀采呀卷耳菜,不满小小一浅筐。心中想念我丈夫,浅筐丢在大道旁。程俊英先生的这译诗质朴也风雅,倒是拉近了我们来体悟两千多年前的那分情怀。只是,不知道这手中的苍耳和文字里的卷耳,是否有过隐约的一点血亲牵连?从前的从前,物种单一的悠远年代里,是不是还近在一根脉上?只是敌不过时光,渐渐远了,各自开各自的花,结各自的果,从苗到果的形貌再没了相似或重叠的那一部分?暗合欢如朝露久别不悲的苍凉人世。

天空已不那么清明。阳光喜上了深居简出,像已经打下江山的国主,急急丢了夏的乾坤万里的气魄,这一刻,跌在温柔乡里难寻面目,尽显没落之世的气象。倘是回溯到先前那个纯粹的农业社会,这时候,颗粒归仓,田野遥远而空旷,稼禾人的那一双泥蹄子,该已经沿墙根朝天晒着了。只是,又是迟了!我们不在古代,我们有许多古人所没有的,比如工作不看天色看脸色,有下岗的威胁,有再就业的热望……所以,寒凉之世里,借着日光灯惨白的光芒,我们低头庸庸。早七点晚六点的十字街,人浪车浪气势壮观,在红绿灯下泛滥,挤爆了眼球。何人不艰辛!即便是秋后,遥远的田野上粮食已经归仓,太阳也消极怠工,穿着皮鞋的脚蹄子哪里敢停!

晚上散步,着深色大衣,围浅色围巾。这样在幽暗而寒凉的夜色里游走,似作得潦草的一幅水墨,人是汪在一处的墨团,生硬地湿着,舒展不出浓淡和层次,肩上的白围巾是一处艰难的留白。落光了叶子的枝干,兽似的张牙舞爪,叫人疑心地底下,有巫婆面目更其狰狞,在施法或念咒。恐惧而莫测,这秋后的夜,铁似的重。抬头看月,早嗅不到一缕一丝的桂香。那月,在纸上,任是辞赋里的旧情有怎样的深,此刻,只愿呼它“霜月”。有霜的白,霜的凉,甚至霜的不贪恋人世的那薄情和遥远。

屋外院外,秋后的路,走得更其艰难了。寒风里,一退再退,收了步子,开始枯守小楼。时光是绕在手里的线团,虽有些长度,也只是日复一日的回旋往返。天色微暝的阳台上,打开音箱,开始听戏,一遍遍,是里“晚风习习”那一节:晚风习习秋月冷,更鼓声声乱我心,手握珊瑚对月问,可曾照见赠花人!……时光在手里握不住,谁人不心焦呢?花在人已远,借着咿咿呀呀的旧戏,只剩下在内心里玩味旧人旧事了。

一半红日,一半海水。半是温厚半凛冽。这秋后。这尘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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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如简

平平淡淡,细腻温婉的日子成了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