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砚......许冬林

个人日记

 

构思一个小说:一户书香之家,四个女儿,最小的那一个,名叫小砚。又清凉又难忘的名字。

在纸上写下“小砚”两个字,恍惚中以为满世界有雪花在飘。三片两片、又三片地飘。苍黑的远树淡了,灰黄的远草白了。冷冷澹澹,安静凄清。

老祖宗传下的文房四宝,笔墨纸砚。如今,硬笔替换了羊毫狼毫那样的软笔,如蝇小字熙熙攘攘挤挤闹闹,也代替了古人的笔走龙蛇金戈铁马。墨呢,有墨水,有随用随丢的中性笔替芯,磨墨人不在。经过美白的纸,用时只觉光洁明亮,宣纸的暗黄或米白成了一场古旧遥远的相思。虽如此,这四宝里,笔墨纸三样转世之后依旧流连人间,只有砚,不常在了。仿佛一家子生养的四个女儿,眼见着前三个都吹吹打打给嫁掉了,只有小女儿至今待字闺中默然无语。是啊,家常的书桌上,遇砚一回,太难。砚是这样一个自有格调的小家碧玉,敛了袖子,低头退身于时光的重门之后,独自贞静寡欢。

依稀记得是去沙家浜,看芦苇,听京剧。看听之间,出来转,走进河汊边一所僻静房子,里面尽是砚,明清的旧砚。房子幽寂无人,灯光白白冷冷,一块块古砚安静陈列在附有标签的玻璃罩里。彼时只觉血液停滞,时光也停滞,只有看不见的空气是凝重丰厚的。砚池发白,无墨,砚池里盛的是岁月。空空干干的砚池让我想起新疆的罗布泊,水草丰美变作黄沙连天的罗布泊。在今天,砚于我们,更多时候它的价值不在使用,而在展览。一屋子的砚,砚陪着砚,各自不语,砚没有墨来陪,更没有磨墨人来陪。令人遗憾,令人可惜。

想想,书桌上,少一方小小的砚台,会少了多少风雅啊!

遥想从前的读书人,在隆冬,看天地荒寒,于是在屋内闲置炉火,展纸研墨。一方冰坚的砚台里,春水初起,盈盈润润,渐渐流泻到微黄的宣纸上。于是,草木有了,花朵有了,山川近了远了,一座狭小的屋宇被一幅纸上的水墨给撑开了。天地就此寥廓。回头看看磨墨人,她是王羲之家的丞相千金郗璇,她是苏东坡南迁相随的侍妾朝云……面若桃花,开在砚台边。

早年读中学时,冬天,父亲送我块砚台。极朴极拙的砚,是用砖凿出来的。那时,学校边兼卖文具的杂货店里,没见摆放过砚台;父亲念念不忘砚台,大约是他少年读书时用过砚台。门前堆放的青砖是用来建新房子的,父亲挑了最沉实的一块,在中央凿出一涡砚池来。不知道父亲用去了多少农闲的时光,只记得那年我家的对联是我写的。我用父亲凿的砚台写字,给后门对联写的是“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父亲的砖砚,陪了我一整个中学时代。之后离家读书,再见那块砖砚,已经是碎的了。为此,怅然多年。

年末,我所在的学校组织了一场学生书法比赛,有硬笔,也有软笔。给学生发奖时,我一翻,奖品里竟有砚台。内心一荡,不禁欢喜起来。打开盒子看:好小的砚,大半个手掌大小,石青色,没有雕龙附凤,没有绘兰描菊。可是,到底是古意出来了,墨意在了。不知道得到它的学生会是怎样开心,日后伴同它时,会是怎样珍爱。

是啊,在冬天,能有一方小砚陪着多好!在有暖气的室内,俯对一方拙砚,展纸写字。听墨在纸上走路的声音,像雪花落在湖面上一样轻。写着写着,小小的砚池里,墨浅了,尽了。一抬头,玻璃窗外,迎春花哔哔剥剥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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