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海听涛

生活在呼伦贝尔这么多年，真正去草原的机会并不多，每次去草原采访也都是来去匆匆，只是作为草原的看客来观望，不能像牧民一样，把身心乃至生命都融入这莽莽苍苍的绿色的海。

这次因事去爱人的哥哥家，在那里有两天短暂的停留，我用祈求的口吻和哥哥说了好几次，让我去放羊，哥哥都说我旅途劳顿，还是随处走走，看看草原上的羊群更好。从他躲闪的眼神中我能猜测出，他是怕我把羊放丢了。回来的前一天下午，我又央求哥哥要去放羊，许是看我眼巴巴的可怜相，想了几秒钟，哥哥才指着孕产不久的羊圈，“你放这群羊吧，它们走得慢，你能追得上。记得，别迎着羊头阻拦它们的去向，不然它们吃不饱。‘好马不吃回头草，’羊也一样。只要不靠近田垄，你跟在后面就行。”我高兴地接过羊鞭，信誓旦旦的保证，我一定会放好。

别看都是刚出生不久的小羊和喂奶的羊妈妈，还有大腹便便的“准羊妈妈”，许是中午在羊圈里呆的久了，在刚冲出铁丝网的羊圈的时候，在后面还真是得一路小跑才追得上。看一百多只大大小小的羊分散地跑出去，我有点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去追哪一面。哥哥在身后面告诉我，不用管它们，这么大的草原，随便让他们走就行了，只要别和别的羊群混在一起就行。

在草原上走了几分钟，许是羊群活动筋骨的阶段已经过去，羊群的速度慢下来，开始低头吃草。“唰唰。。。。。”一群羊一起吃草的声音是一种生命的律动，在空旷的草原里回响。许是对生命的感动，我竟忽然莫名地泪水盈眶。

看着远处连绵的远山，近处偶尔一株两株散落的在草野里的榆树和杨树，眼前斜斜地掠过燕子，瓦蓝瓦蓝的天空里飘着的白云，听着草丛和空中时时入耳的虫鸣鸟语，让我忽然间便厌弃了城市浮华。忽然间便更深地理解了“松花酿酒，春水煎茶”和“携将酒去，载得诗归”的妙趣。没有钢筋水泥圈固捆绑的身心，自然是自由的、坦荡的，平和的，宽容的。在这里阳光都是铺天盖地的，而不是从某一个楼角挤出来的那么一束，照着你的一边脸，阴着你的半颗心。也许蒙古人的旷达豪爽，皆来自于这莽莽苍苍的草原的熏习吧？如古纳河酒，品一口，有浓烈，香醇，野性之感，亦有额尔古纳河的河水一样的清冽之韵。

羊群真的进入觅食状态，牧羊人是很清闲的。哥哥家的牧羊人告诉我，身边没有别的羊群，天气若好，他可以在羊边暖暖的阳光下热热的土地上睡上两个钟头，起来再去追赶走得不远的羊群。我不信，但是此时我相信他说的话是真的。因为我此时便无事可做。这时间，完全可以静下心来，写一段优美的文字，或者拍一些绝美的照片，可是出来时，我只想着能把羊放好就行了，既没拿纸笔，又没带相机，手中只有长长的皮鞭，心里只能一遍遍地唱起《原野牧歌》。

我拣一处开着一片黄色小花的地方坐下来，愉悦地看着这一片独自开放的野花，独自品味自己的人生过往。竟忽然想起了忘记已久的王安石的一首小诗，“北山输绿涨横池，直堑回塘滟滟时。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

两只小羊羔撒着欢地跑来，在我面前追逐嬉戏，我欲捉它，它便跳跃着跑开了，如年幼的孩童，有着天真稚嫩的天性。太小的羊羔，并不和他们的妈妈修习觅食的本领，只是在草丛里结伴跳跃玩耍，累了，便在草丛里小憩一会儿，或者“咩咩”地在羊群里寻望它的母亲。所以稚嫩的“咩咩”声，和宽厚的“咩咩”声，在这群羊里是不间歇的。成年的羊群在觅食的时候是很少能听到羊叫的。稍大一点的羊羔，吃草也是拣择的，只吃嫩而柔细的青草。小羊们随时都会找到自己的母亲，跪在母亲的乳下尽情地吸允。母羊这个时候便会停止吃草，静静地哺乳。有两只肥肥的半大羊羔，也时不时地回到它们很瘦弱的母亲乳下，用头顶撞着母乳，吸允。那瘦弱的妈妈，被两只小羊顶撞得直趔趄，但还是掌握着身体的平衡，耐心地喂养着小羊。我忽然又有泪水溢出——因这母爱。

这世间所有的母爱都同样的伟大，没有异类之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於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夫孝，始於事亲，中於事君，终於立身”。中华的传统文化里，是不缺少“孝”的。从儒家的《孝经》到道家《庄子·天运》孝的观念，再到清朝王永彬《围炉夜话里》里的“百善孝为先”，这些根本的人伦，根本的共识，延续到我们这一代，我们传承了多少，又有多少成分遗失在了岁月的洪荒里呢？

我不敢丢下羊群独自走开。随着羊群走下漫坡时，我的眼睛一亮。远远地，我看见一丛丛，一朵朵紫蓝色的花朵在草丛中恣扬曼妙。那是马兰花——草原上的绿波仙子。马兰花有着兰花共有的品性，空谷幽兰且不失高贵，清丽而不招摇。在姹紫嫣红的花海中，没有一种花能替代莲和兰在我心中的位置。我贪恋地俯身在马兰花丛中顾盼巡视，却不忍摘下任何一朵据为己有。许多爱，只能喜乐而心疼地观望，却不可拥有，握在手里，便会像摘下来的鲜花，只能枯萎。我只恨自己没有拿相机和手机，拍下这难得一见的马兰花丛。拥有和失去，乃至生与死，都不过是一个转身的距离。一转身便是天涯路，一转身，曾经的拥有，都会变成空空的回忆。

我喜欢乡野间这种简单而恬淡的生活。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我们常说简单是一种智慧，简单是一种幸福，那一辈子的简单是不是一种生命的浪费呢？刚刚看过陈村的小说《一天》，张三的生活简单，一辈子都在“匡汤匡汤”的机械声中度过，自己就像是一部机械，一辈子只会做冲别针头子一个动作。细细想来，我们自己不也是一部机器，每天都绕着自己运行的轨迹在打转？生命的尽头，我们又能给这个世界留下什么呢？

落日西斜，晚云着色，远远地看见炊烟在屋舍上袅袅升起，也隐隐约约能看到哥哥的身影在屋舍间穿行。我忽然便很心疼这个年过半百的哥哥。十年前，在农村的乡镇里他也算是富甲一方的商人，后来去海南投资不慎，负债累累而归。过惯了养尊处优生活的妻子弃他而去，他自己带着两个孩子艰难度日。“贫，气不改；达，志不改。”他不甘心就此破落，借高利贷重新创业，在这草原深处租下这间茅屋，买了几十只羊一点点经营，几年的光景，如今上千只的羊群，已经雇了五个人放牧。他除了每日三餐，种田，又养了十几头猪，四条狗，四只猫，屋内的墙角处，还有一只趴窝孵卵的鸡，这个没有女人的院落，到处都是浓浓的人间烟火的气息。亲友们都心疼他，劝他再娶，也有个人给他烧饭端茶。哥哥总是一笑了之。被说急了，便会说一句“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众人便会缄口不语。有很多伤口，虽然不流血了，但是那累累疤痕，终是抹不平的。在某个阴雨天，痛痒处，仍会让你触碰到那些悬而未决神经，心有余悸。

我在想，一个好女人，可以创造一个好男人；而一个好男人，为什么就不能熏习出一个好女人？生命中，我们该用怎样心怀去珍惜那些与你同甘共苦的人？！

夕阳落下地平线，草色渐渐暗下来。羊群里“咩咩”的声音逐渐频繁，我看着疏疏落落一大片的羊，不知道该从哪那一面才能把它们圈到一起。我用鞭子把身边的羊赶向茅舍的方向，没想到它们呼朋引伴，零散的羊群一下就呼啦啦地聚拢来，几乎都不用我往前赶，自己就往茅舍的方向前行。鸟儿倦飞也知还，羊群也一样。日晚倦归，“家”，是所有生灵的休憩的港湾。

我回身，望着茫茫草海，倾心留恋。明天我就要踏上归途，回到车马喧嚣的闹市，继续我的生活。这片草原，又将是我梦中回眸的净土。感谢有这样牧羊的机会，让我与自然溶为一体，让我倦怠的身心，在广阔的原野中吸取天地的精华。这片草原，这孕育生机的羊群不知何时才能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