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海听涛

人，都是有恋旧情结的。有人会因为一个人，怀念一座城；而有人会因为一座城，去想念一个人。只有故乡，会是因为那片土地而怀念那里所有亲朋故友；也因所有的故人，而眷恋那一片深情的土地。

生在塞北，我一直向往南方四季如春的气候，羡慕那里常年绿树成荫、花开不败的风景，乃至羡慕南方的人们穿着色彩明艳的薄媚短裳，在阳光下朝气蓬勃的气象。可是，在腊月末塞北无垠的旷野里，坐在回乡过年的车上，看着在车窗外飘过的尖风薄雪，看着白茫茫的雪野浩瀚成冰清玉洁的世界，看着雪地里或零零散散、或成排成林的树木像一团团、一片片氤氲着的灰褐色的雾霭飘浮在远处白色的雪地里，蓦然想起“隔江寒树晓生烟”的句子，我忽然间,就独爱塞北这方山水的况味了。

如果说，南方的山水和气候让人感觉到生机勃勃，那么北方，除了夏天草木葱茏的生机，冬天这广漠原野的静穆和禅寂，给人的则是警醒和深思了。也就是说，北方的山水，较之南方的山水，更多了一份截然不同的况味和情趣。而北方的人，也会因此而更具有一种坚毅和旷达吧。

曾经，在各种树的千姿百媚中，我最喜欢的是海南的椰子树。夕阳西下，在临海的风中，椰树妩媚成暗色的魅影。即便是在阳光晴好的白日里，椰树舞动着柔美的风姿，也是一种别样的风景。最令我不屑一顾的，就是榆树。

小时候，乡下的庭前屋后，枝枝丫丫地随处可见的都是榆树。细碎的叶子，没有优美轮廓的树冠，除了春天绿茸茸挂满枝头的榆钱，没有任何一处能让我刮目相看。而在回乡的车上，车窗外的茫茫雪地里，偶尔会有几株，或几十株顶着光秃秃的枝桠，横枝苍穹的老榆，默默地矗立在无垠的雪地里，那倔强姿态，令我倏然泪下。我忽然想起在哪里听过的一句话：“别人拿你当回事的时候，你别拿自己当回事；别人不拿你当回事的时候，你一定要拿自己当回事。”在这样寒冽清绝的雪地里，这一棵棵让人熟视无睹的榆树，以遒劲的力道，古色苍龙的风韵，在酷寒里，在天地间昭示着一种精神。这是怎样一种风骨？如人生，你我能不能在世俗的浮沉冷暖中，用一种精神，在芸芸众生里，活出一种只属于我们自己的风格和姿态？

记得周作人说：“我生活过的地方，都是我的故乡。”而我觉得，真正的故乡，还是生我养我的那一片土地。因为我的生命，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便于那片土地血脉相连了。

好多年没回乡下过春节了，农村的年味，还是旧时那样的浓。门前高悬的红灯笼，锅里热气腾腾的饭菜，热热的火炕，邻里你来我往的拜见，尤其是爸爸妈妈舍心舍力地伸着愈发枯干的手与我争争抢抢做家务的神态，这些暖，总能让我的眼中不知不觉地泛起泪光。

每天的饭后，妈妈都要拿出秋天就储备起来的我最爱吃的沙果、山里红、菇娘，用盘子乘着，端到炕上。每每这时，我就会想起小时候，薄凉的秋夜，我往往是一觉醒来，见白日在田里劳作了一天的爸爸妈妈，还在烛光下挑挑拣拣，用线绳把菇娘穿起来，一串一串地挂在墙壁上。那时家里穷，买不起水果，那便是我和弟弟冬天的“美食”。我一直都不能忘记，那时吃在口里的菇娘那酸酸甜甜的味道。那味道，不是世间任何一种鲜美的水果所能替代的，因为那里有父母沉甸甸的爱。如今，父母脸上的年轮，早已阡陌纵横，爸爸的眉毛都染上了白霜，曾经宽厚的手掌，褶皱成老榆的枝干，却仍不忘我小时候的最爱，这份爱，除了父母，有谁能永恒至此？

除夕夜，站在宽敞的庭院里，看村落里那一缕缕浓浓的炊烟，在白墙蓝瓦的屋舍上慢慢地升腾，斜斜地伸向高远的夜空。这人间烟火的喧嚷，让人自然而然地心怀感念。没有林立高楼的遮挡，可以看见烟花此起彼伏地在村落里绽放，在空阔静谧的夜空里，显得格外地璀璨明艳。我想，我若是一束烟花，我只在我深爱的土地上绽放，即使灰飞烟灭，也终究有赤裸裸、坦荡荡的沃土，来融我香魂。

故乡，就像一个刻骨铭心地深爱着的情人。有亲人的故乡，是热恋。心，会因那些人，而时时刻刻魂牵梦绕着这一片土地。我希望这样的热恋，如我的爱情，陪我一生一世。

离开故乡时，在车窗里回望，看着父母翘首远望的身影渐行渐远，我的泪水越流越长。雪地里两道深深的车辙在身后蜿蜒屈曲地伸向那座村庄。我是故乡的风筝，路是风筝线，我在这里，根在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