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海听涛

塞外的春，总是来得迟迟的。五月下旬了，才见柳绿桃红，才能感受到明阳下渺渺的春烟，才能看到在屋子里隐匿了一个冬季的人们，终于换上色彩明艳的薄媚裙裳，在街上肆意享受春光的喜悦和快乐。

春天，用这旖旎的眼波，把季节藏在内心之中，被寂寂的寒覆盖了一冬的那些馥郁不安的心事搅动，各种植物都争争抢抢地绽放出无涯心花。在路上、在街角、在开启的窗子的缝隙里，用微张的鼻翼深深地、贪婪地呼吸着春天芬芳的气息，就连倦了一个冬季灰白色调的双眼，也似一个轻薄的浪子，到处捕捉着耀眼的新绿。

春夏时节，看着这些用钢筋水泥筑起的鳞次栉比的高楼，看着隐在阴暗的楼影里那星星点点的绿，我总会莫名地生出许多厌倦。倦了这没有生机的钢筋水泥圈固的身心，倦了这昼夜嘈杂喧嚣的街市，倦了人们微笑越来越甜、心却越来越远的敷衍，乃至都因为没有机会去享受那铺天盖地的暖阳，而心生厌倦。

如果有人问我，你最眷恋的地方是哪里，我会毫不犹豫地说——是我的故乡。尽管当年我千方百计地逃离那里，但是，经过经年岁月，我发现，我内心深处最眷恋的，仍然是那四季都飘着泥土芬芳的故乡。

我的故乡，在松嫩平原上，是一个由百十户人家坐落成的小小的村落。

春天，掩映在屋舍之间、村路两侧的杨柳刚刚泛出嫩芽，一家一家庭院里的果树，便已开满了一树一树的花朵。那开满枝枝丫丫的白色或粉色的繁花，常常诱惑着年少的我翻过墙头折来一两枝，把玩在手上。在庆幸拥有的时候，总是要换来大人们不悦的忠告。

年少的心，是不喜欢被禁锢的。不上学的日子里，童伴们就会搭帮结伙，去野外的草地上玩。在枯黄的草地还没有泛出绿芽时，最先在大地上绽放的是耗子花（学名白头翁），毛茸茸的，颜色深浅不一，有浅紫、浅粉，我最喜欢的是酒红色。那时，我们常常是摘了花朵，插在高大蒿草的枯枝上，把花团锦簇的花束拿回家。许是不等到家，那花朵便已经蔫儿了，簌簌地从枯枝上掉下来。幼小的心里就会生出许多疼痛和惋惜。后来才渐渐地懂了，喜欢的东西，不一定要据为己有，远远地看着的喜悦，更有一种期待的美，距离的美，长久的美。

 

夏天就更不必说了，绿色的草海上，荡漾着花儿的波浪。红红的百合好似草地的新娘，艳艳的、娇羞地低着头；各色的石竹花扬着圆圆的笑脸，似顽皮的孩童；草原上的淑女，是清逸的野芍药，清清白白地站在绿草间，淡雅宁静，像南方池塘里的清荷；着了紫色衣裳的鸢尾花，是草原上的绿波仙子，高雅出尘，还有许许多多叫不出名字的花儿，在一望无际的绿野上竞相开放。每一朵花，都开得那样恬静安然，不争不抢，在天地间默默地绽放着自己的色彩，即使一个夏季都没有人经过，它们依然开得恣扬曼妙，开得如火如荼。经过三十几年的沧桑岁月，我才悟懂，那些在原野上独自开放的花朵，其实就是生命的哲言。放下，便是自在；自在，才能喜悦。尘世间，有太多的重负是来自我们自身，能像原野上的花朵一样宠辱不惊地活出自我，才是生命的本真。

我喜欢故乡那极目千里的绿。春天，浅草初生时，那种遥望葱茏近却无的欣喜，总让我想起“回首池塘青欲遍，绝似梦中芳草”的词句。夏天，一行行绿色的田垄、一片片绿色的稻田、一坡坡绿色的林木、一望无际的绿色的旷野，在铺天盖地的暖阳下禅寂着，只有虫鸣鸟语在寂寂的蓝天下喧嚣。就连那一座座屋舍，都被包围在枝叶肥厚的蔬菜瓜果那浓浓的绿色之中。

现在想起来，我最喜欢看的，是故乡夏日里的日落时分。一座座屋舍上升起袅袅的白色炊烟，远远地望去，那一缕缕人间烟火映在晚霞和碧空里，是那样的祥和，那样的美妙绝伦。晚归的农人黝黑黝黑的脸上朴实的笑，能笑到你的心里去。从农村走出来以后，其实，我内心之中，一直在寻找那样古朴纯良的人群，那样与世无争的环境，最终才发现，我寻寻觅觅的，竟是我的故乡。

人生至此，我忽然就懂了张可久“携将酒去，载得诗归”的释怀，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恬淡。人，也许只有走过了一些路，才会看懂一些事。年轻，我们去拼搏时，不要怕；年长，我们回首往事时不要悔，当我们懂得生命时，我们就会放手红尘里那些本来就握不住的流沙，静静地看花开花落、明月天涯。

月是故乡明。故乡的夜，静静的，只听得池塘里的蛙鸣连成一片。偶尔也会有村落里传来的一声犬吠，或者是一阵顽童的啼哭，惊扰这静寂。我常常回想起那时躺在炕上，透过玻璃窗的格子，看夜空里的皎皎明月在树木婆娑的枝头闲闲地停留，心里就会生出许多思念。那时思念的是远方的友谊和爱情，以及对外面精彩世界的向往，而现在思念的却是亲人和故乡，以及对故乡深深的眷恋。

我走过很多地方，我喜欢鞍山的槐花，喜欢大兴安领那连连绵绵的山峰，喜欢呼伦贝尔这一望无际的广阔的草原，但是，这只是喜欢和怀念。而对故乡，却是发自内心永远不舍的眷恋，因为，那是绿叶对根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