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濕覓桃源

采薇



南方有雨 , 整整下了八日。夜里潺潺如聞溪邊流瀑 ,白日瀟瀟綿作美人戚眉 。
人在樓閣并無珠簾捲起 ,只懶就花田圓織夢, 無數蝴蝶。
少時玩伴知我。某日香江歸而小聚,怕我悶出病來生死好歹的 ,除給丰富珍貽養外, 外加養心之素。
是日、是記三几沉香、伴我清濕午後覓桃源。


(一)董橋  小白菜
清理老書掉出一張老照片,黑白,褪色,斑駁,泛黃,開明書局門臉真的那麼小那麼窄,玻璃櫥窗裏那些書很亂,封面反光難辨。書局靠河,隱約認出半座橋墩半邊榕樹。河的對岸是關帝廟,光緒年間落成,我小時候到開明買了書走過拱橋走到廟旁冰果店喝仙草冰。南洋天熱,古廟四圍老樹參天,樹蔭底下一片清爽,午後微風習習,身上熱汗很快吹乾。老照片是開明老闆送給我的。那天跟他道別,翌日我搭火車到首都搭船回台灣升學,老闆說給一張照片留個念想。一晃五十多年。開明買的書大半帶不走,辭典工具書帶了一些,月份牌彩色畫片輕便,挑喜歡的帶了一叠,錢慧安杭禩英周慕橋鄭曼陀謝之光都帶了。費丹旭的有幾張。都是大中華化粧品公司和英美煙草公司印的,老上海印刷技術算先進。到了台南沒兩年認識沈茵,她喜歡畫片,索性歸她保存,省得堆在學校宿舍儲藏室裏發霉。台南讀完書我籌備出國,沈茵也遷居台北了,臨走,她說畫片堆裏找到兩張小畫,一張錢慧安,一張鄭午昌,都是冊頁裏裁下來的真迹。我出遠門不方便帶,又留給她了。錢慧安知道的人不多了。前輩故友的公子嚴士望上星期上海辦完事繞來香港看我,說上海在紀念鄭午昌誕辰一百二十周年,筆墨博物館舉辦鄭午昌作品展覽,他去看了,很喜歡。老民國的老畫家,我和嚴老先生早年都收鄭午昌的畫,老先生六十年代尾來香港我帶他逛畫店,買了一幅鄭午昌的春江漁歸圖,嚴士望說那幅畫從台北老宅掛到南洋大院,至今還掛在客廳裏,遙遙對着他父親的靈位。鄭午昌是謝公展賀天健張善孖那一代的畫家,一起開辦「蜜蜂畫社」,再跟葉恭綽黃賓虹汪亞塵創立「中國畫會」,又跟湯定之、謝公展、張善孖、符鐵年、王師子、陸丹林、張大千、謝玉岑結為「九社」,長幼為序,敲詩論畫。寫《中國畫學全史》出名,蔡元培說是「中國有畫史以來集大成之鉅著」,我借來讀過,細節不記得了。畫山水,畫花果,畫人物,楊柳畫得最出色,煙柳情態萬千,人稱「鄭楊柳」,一九五二年病逝上海,才五十八歲。嚴士望說看了展覽看了上海報刊才知道鄭午昌愛畫水墨白菜,抗戰時期借白菜抒發抗日激情:「閘北成焦土,浦東長野花。千錢市一葉,老圃已無家。」我有一幅鄭午昌扇頁也畫白菜,癸未一九四三抗戰勝利前兩年畫的,題了幾行字:「近世餘杭有美人曰小白菜者,風流艷事形諸梨園歌場。此真小白菜也,不知丰姿趣味較之彼美如何?」我份外喜歡這幅水墨白菜,家中字畫大半放走了這幅還在,嚴士望幾次要我勻給他我捨不得,楊乃武小白菜奇案從小熟悉,聯想翩躚,不忍淡忘。嚴士望說楊乃武釋放了到上海《申報》當編輯。還說詩人周拜花幼年讀私塾,和同學蹓進庵堂爬棗樹,出來干涉的尼姑是小白菜,老瘁了。這些傳言嚴士望說老人老書裏多極了,跟楊乃武小詩斷句一樣好看:「春夢池邊草,秋懷江上蒓」,連鄭逸梅都說「頗有唐人韻味」。嚴士望愛讀雜書,滿肚子小道軼聞,老民國畫家書家小品信札集藏一大堆。早些年沈茵搬家,他偏巧在台北,壯丁效勞,整整當了一個星期苦力,沈茵疼惜,舊藏一批紙片都歸了他,名人信札一大包,冊頁散頁也不少,張大千賀年片上加畫一枝紅梅都有,還有蔡元培題紀念冊的一紙格言:「沈阿姨最好,這趟苦工做得值!」嚴士望說。他說那堆紙片裏有一張葉公超英文寫的明信片,寫給一位西洋朋友,寫了沒寄出,輾輾轉轉落在沈阿姨手裏,他說胡適秘書胡頌平編著的《胡適之先生晚年談話錄》裏記了胡先生稱讚葉公超的話。真巧,這本書我八十年代讀過,找不到了,上個月台北陳逸華替我在舊書店裏買到一冊,我剛重讀一遍,真是好書。嚴士望說的是書中中華民國五十年十一月十四日星期二的那一段,記《徵信新聞報》有文章寫葉公超辭職的緣故,胡先生說:「葉公超的英文是第一等的英文,他說的更好,大概是年輕時出去的緣故。蔣廷黻的英文寫得不錯,但說話還帶有湖南的口音,不如葉公超。就是在外國一班大政治家中,也不見得說得過公超。在我們一班人之中,他說的最好。」那之前的十月二十日星期五,《談話錄》記了一段說那天早上葉公超來看胡先生,一進門說皮帶忘了,胡夫人笑着說:「找條麻繩給你吧!」胡先生到卧房裏找一條黑色的皮帶送給他,太短些,勉強可用。葉公超又說台灣氣候熱,衣服帶太少了。胡先生又叫助手王志維找出兩件夏威夷衫送給他,接着一起吃早點。那段日記收尾加一句「黃季陸來,一道加入談天。」民國五十年是西曆一九六一年,我在台南讀大二,黃季陸那時候是教育部長。《談話錄》裏那年的一月一日星期日,胡先生談起西曆1961年,順看是1961,倒來看也是1961,西方叫做「顛倒年」,上次的顛倒年是1881,離今年不過八十年,可是下次卻要再等四千零四十八年,到6009年方可重逢。胡先生說西方人對「顛倒年」非常重視。那年,胡先生進出醫院好幾次,前前後後病了八九個月,心臟宿疾反反覆覆,說中央研究院院長當得辛苦,這個大機構應該換一批年富力強的人好好接替。翌年民國五十一年一九六二的元旦胡先生還在醫院,到了二月二十四日星期六主持中研院酒會,演講完了轉身暈倒在地上與世長辭。嚴士望記得那年年尾,他父親一位朋友送來胡適早年寫的條幅,寫王安石的〈半山春晚即事〉,好漂亮:春風取花去,酬我以清陰。
翳翳陂路靜,交交園屋深。
床敷每小息,杖屨亦幽尋。
惟有北山鳥,經過遺好音。

老一輩人文玩字畫送來送去,不在乎。胡先生這件條幅嚴士望說他父親隔了沒幾年又送給一位世伯,到他三十歲生日想找一幅胡先生的字找不到,又是沈阿姨替他求台北收藏家勻了一幅。二○○五年黃天才先生拍賣舊藏扇子,嚴士望看中一枋胡先生寫的《朱子語類》一段話,競拍拍不到,懊惱不已。這位小老弟說家藏的字畫沈阿姨好像從來不在乎,買進賣出都等閒;文玩不一樣,沈阿姨一件都不肯相讓,總是說「孤本」,說「絕版」,說「傳世極稀」。沈茵家裏那些藏品確實稀世。早年她舅舅門路廣,上好文玩不愁不到手。舅舅不在了,她香閨珍藏的一批確實是珍品中之珍品,數量儘管說不上多,每一件都精到天上去了,捨不得放手不奇怪。嚴士望說沈家那一櫃子沉香已然了不得,沉香木料大塊小塊簡直黃金了,明清沉香雕件幾乎全是宮廷精品,寶愛深切。沉香近年身價矜貴,都快炒成田黃了,我勸嚴士望隨緣而安,不宜破了沉香素靜高雅的品格:「豈若炷微火,縈煙裊清歌」。友朋中最懂沉香是章嬙,早年南洋老家清芬閣藏香無數,名貴香木上百塊,沉香筆筒鎮紙筆山幾十款,晨昏一爐香屑燒出滿室古風,讀書撫琴一幅仕女圖。後來移民澳洲了,那批名貴香木都帶去,五十多串棋楠手串還在那邊畫廊開過展覽,聽說報紙上都做了專訪特寫。我少年時代清芬閣那些藏品都看熟了,祖傳字畫真多,文徵明好幾件,董香光更精,當代畫家只見張大千溥心畬,說他們家老爺爺連齊白石都嫌疏闊。吳昌碩反而有幾幅,篆書楹聯爺爺說底子深厚,大有發明。章嬙南洋那幢老宅像江南院落,距離開明書局不遠,跟我八舅舅開的利泰書樓更近,都在唐人區。開明邊上那條小河蜿蜒流到利泰後門斜坡下,清芬閣倒看不到河了。利泰線裝書多,我父親書房裏滿滿裝了幾櫃子幾乎都是在利泰買的。開明現代百科書籍多,清末民初章回小說不少,五十年代南來台灣香港新派作家的書也多,徐訏南宮搏鹿橋姜貴一大堆,還有陳存仁。鄭慧孟君歐陽天傑克更多。按期空運過去的《長城畫報》《南國電影》《今日世界》最搶手。我們小學中學用的台灣教科書開明是總代理。老闆親國民黨,台灣出版的書刊很多,胡適齊全,大陸的很少。我在開明買的那些月份牌畫片嚴士望到沈茵家看過,說畫裏仕女桃夭柳媚,暮雨朝雲,個個都是小白菜,只怨沈阿姨不肯相讓,說都成了老白菜了,更可憐:「我奉養」。

(二)陳子善:
沈從文與莫扎特

春陽明媚的午後,聽莫扎特,又想到中國現代作家與西方古典音樂的關係。去年在上海音樂學院以此為題作過一次演講,提到早在一九○七年,魯迅就在《科學史教篇》中讚譽貝多芬,他主張為「致人性於全,不使之偏倚」,科學應與人文並重,「不惟奈端(牛頓)已也,亦希詩人如狹斯丕爾(Shakespeare);不惟波爾(波義耳),亦希畫師如洛菲羅(Raphaelo);既有康德,亦必有樂人如培德訶芬(Beethoven);既有達爾文,亦必有文人如嘉來勒(Garlyle)。」(引自《魯迅全集.墳》,二○○五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初版)但限於當時條件,魯迅是否聽過貝多芬,存疑。
然而,我一一介紹了郭沫若、郁達夫、徐志摩、劉榮恩、趙蘿蕤、張愛玲、傅雷、林以亮等作家繙譯家或深或淺的古典音樂緣,卻遺漏了一位重要的現代作家,那就是與古典音樂關係頗為密切的沈從文。沈從文雖然被稱為「鄉下人」,卻對古典音樂情有獨鍾,並形諸文字,他在一九四○年代的作品中一再提到莫扎特和其他古典音樂大師。
在一九四○年所寫的《燭虛》中,沈從文一方面自謙「我不懂音樂」,另一方面又認為人生有種「永生」境界,「似乎用文字顏色以及一切堅硬的物質材器通通不易保存」,唯獨「如知和聲作曲,必可製成比寫作十倍深刻完整動人樂章」,而「如由莫扎克(即莫扎特)用音符排組,自然即可望在人間成一驚心動魄佚神蕩志樂章」。至於他自己的寫作呢?「目前我手中所有,不過一枝破筆,一堆附有各種歷史上的霉斑與俗氣意義文字而已」。對自己的作品如此嚴格,如此不滿,對莫扎特的音樂又如此首肯,如此推崇,說明沈從文真的喜歡莫扎特。
六年之後,在《綠魘》中,沈從文進一步對莫扎特的音樂表示傾倒。他充滿感情地寫道:
給我一點點好的音樂,巴哈或莫札克,只要給我一點點,就已夠了。我要休息在這個樂曲作成的情境中,不過一會兒,再讓它帶回到人間來,到都市或村落,鑽入官吏顢頇貪得的靈魂裏,中年知識階級倦於思索怯於惑疑的靈魂裏,年青男女青春熱情被腐敗勢力虛偽觀念所閹割後的靈魂裏,來尋覓,來探索,來從這個那個剪取可望重新生長好種芽,即或他是有毒的,更能增加組織上的糜爛,可能使一種善良的本性發展有妨礙的,我依然要得到它,設法好好使用它。
這段話說得真好。莫扎特和巴哈的音樂是那麼「好」,那麼高尚聖潔,我們只要聆聽「一點點」,就有可能獲得啟示和感悟。沈從文看重古典音樂訴諸人的心靈的獨特的感染作用,正如他所自我解剖的:「音樂對於我的效果,或者正是不讓我的心在生活上凝固,卻容許在一組聲音上,保留我被捉住以前的自由!」
沈從文對莫扎特入迷,大概與他受到張定和的影響有關。張定和是他夫人張兆和三弟,先學美術後學音樂。沈從文一九四六年還寫過一篇〈張定和是個音樂迷〉,記述他與定和的交往與定和的音樂生涯。文中說:「一談天,才知道定和原來當真是個音樂迷。蕭邦、巴哈、莫扎特、或勗貝特(舒伯特),這位或那位,總之凡是地球另外一邊那些會用五線譜先迷住了自己一生,又迷住了世界一世紀半世紀的人物,早已把定和征服了。」(以上均引自《沈從文全集》第十二卷,二○○三年北岳文藝出版社初版)其實,這段話如移用到沈從文自己身上,應該也是合適的,他無疑也屬於被莫扎特們「征服」了的「音樂迷」之一。
可惜,沈從文當時到底喜歡莫扎特那些作品,已不可考了。沈從文逝世後,他的追悼儀式上播放了貝多芬的《悲愴奏鳴曲》(一說拉赫瑪尼諾夫的鋼琴曲),也許再播放莫扎特的第廿七鋼琴協奏曲,他在天國會更感到歡欣和寬慰?

(三)陶傑專欄
今年奧斯卡,向過去一年逝世的影人致敬,除了因吸毒早死的荷夫曼,還有女明星鍾芳婷。
鍾芳婷是令人嚮往的女子名──顯然是民國時代手筆,對美好的事物,那時的中國人會像裁縫量衣一樣,在中文的詞彙裏也尋找相對最好的布料。「鍾芳婷」像一幅絲綢的衣料,匹配一個叫Joan Fontaine的氣質型英國女星。
那時的譯名多是這樣:梅蕙絲(Mae West)、鍾活華(Joan Woodward)、費雯麗(Vivien Leigh)、夏蕙蘭(Olivia de Havilland),還有一個男明星也因而受惠,名叫雷米蘭(Ray Milland)。
鍾芳婷最令人難忘的戲,公認是希治閣的「蝴蝶夢」,跟羅蘭士奧利花做對手,Rabecca這個女人,是貴族羅蘭士奧利花的前妻,她在戲中完全沒有出過場。鍾芳婷飾演他的新妻子。他不斷回憶亡妻,鍾芳婷卻受到大宅女管家的威嚇與滋擾,開始覺得前妻之死很離奇。「蝴蝶夢」裏的羅華奧利花夢遊般的獨白,謎樣的眼神,鍾芳婷的少女戲蒙在一片陰影裏。
「蝴蝶夢」上映時是一九四一年,看這齣戲,不能不令人想起戲院外的亂世,這一年,希特拉已經席捲歐洲,日本侵略了半壁中國,幾個月之後,珍珠港也爆炸了。然而「蝴蝶夢」裏鍾芳婷的世界都在平和與純真之間,暗藏着顛覆和殺機。
鍾芳婷還有一個當明星的姊姊夏蕙蘭,兩姐妹下半生交惡。夏蕙蘭比妹妹紅得早,但在這一年,兩姐妹都得到奧斯卡提名。然後,兩姐妹有各自的說法:鍾芳婷說,七年之後妹妹終於得獎了,我在頒獎禮上想跟她握手,但她不理我。夏蕙蘭說:那幾年,她在外面說我老公的壞話,而頒獎禮人山人海,個個都想握手,我沒看見她。
鍾芳婷和夏蕙蘭交惡,持續半世紀,是荷李活史上的一宗「史詩之仇」(An Epic Feud)。這半世紀裏,歐洲的一半陷落了,日本遭到原子彈浩劫,遠東餓死了四千萬人。這對美麗的明星姐妹,卻繼續仇怨對方,而且她們的仇恨成為娛樂版不朽的追逐。美麗的女人有特權,而且活在美國同一時代,你看上官雲珠和周璇。你說,人世間怎無因果的奇緣。 陶傑專欄

(四)溥靖秋画蛱蝶

文/董桥

启功先生是清皇族后裔,是雍正皇帝的八代孙,一生坚决不以爱新觉罗为姓,说爱新觉罗不是姓,他姓启,名功。听说,所有来信只要信封上写“爱新觉罗·启功收”,启先生一律原封不拆,在信封上注明“查无此人,请退回”。

幸亏我知道一点启先生的脾气,从来不跟他提“爱新觉罗”这四个字,溥姓清室后裔他倒是喜欢的,谈溥儒谈溥伒总是谈得很高兴,还替我收藏的溥儒册页题了长跋录了诗作。有一回他听说我六十年代在台湾求学时期无缘拜识溥心先生,不禁连连慨叹“可惜”。

赵仁、章景怀新近编录的《启功隽语》收了启先生给我写的联语,那幅联语暗藏董桥二字,绝对是启先生的“隽语”,连余英时先生都说最可玩味。《隽语》里也说有人当面称启先生“爱新觉罗”,他立刻板着脸说:“我运动中经常挨批,叫我‘爱新撅着’还差不多。”

八十年代同族人要办爱新觉罗书画展,启先生也拒绝参展,还故意写诗存照:“闻道乌衣燕,新雏话旧家。谁知王逸少,曾不署琅”,那是说书圣王羲之从来不夸耀自己是出身高贵的琅家。

牟润孙先生和启先生是同门,都是陈援庵先生的学生,牟先生说今日大陆意识型态都变了,背着爱新觉罗姓氏难免随时惹祸。

果然,《启功隽语》里引了启先生一句话说:“现在这么多人都争着叫爱新觉罗,我们只好给他们让地方了。下次文化大革命,你们看到谁去扫厕所、扫大街,那才是真爱新觉罗呢!”

南迁台湾的爱新觉罗·溥儒是启先生的长辈。萨本介新书《末代王风溥心》里说,溥儒五岁那年进宫,慈禧抱他坐在膝上出题目让他作对联,他竟然从容对答,慈禧大喜说:“本朝的灵气都集于此幼童身上,日后此子必以文才传大名!”

五十年代宋美龄想拜溥心学画,溥先生开出的条件是拜师必须行大礼,宋美龄为难,改请黄君璧教画。

萨先生说,在溥先生的潜意识里,王爷是终身制,拜师事小,“国体”事大,入门不行大礼等于违背君臣体统。我在台北看到过几幅溥先生画的工笔观音菩萨下款偶署爱新觉罗溥儒;我供奉的两幅观音,一署溥儒,一署溥心。

天津张传伦先生好心,上个月辗转替我找到一柄溥靖秋画花卉蛱蝶小扇子,三只工笔蛱蝶画得格外细致,有一只还描了金,背景繁花倒是淡彩写意,布局极为喜庆。溥靖秋是溥雪斋的亲妹妹,人称十五姑,画蛱蝶最拿手,溥心都没有她这份本事。

毕竟是爱新觉罗王府深闺里的女史,画名从来不彰,几部近现代人物名号辞典和美术家书画家辞典都查不到她的芳名,友人嘉明说连《爱新觉罗家族全书》第八卷之《书画揽胜》收录清宗室一百四十多名书画家里头都没有纪录溥靖秋。

嘉明还说,溥松窗的公子毓嵉设立爱新觉罗网站记存雪溪堂的珍藏,有一些溥雪斋、溥心、溥靖秋的画作可以洽购,却也只字不提溥靖秋生平,实在有点不寻常。

溥靖秋画蛱蝶胜在娴静:意态娴静,色彩娴静,韵致娴静,跟我家旧藏于非暗、周鍊霞画的工笔蛱蝶很不一样。

京派于非暗的蛱蝶太粉,海派周鍊霞的蛱蝶太艳,只剩溥靖秋彩笔下蛱蝶生机盎然:“那也许跟她的宫廷气脉有些关系,”伦敦一位热爱中国书画的老报人说。“受过幽森家教的薰陶,蓝血闺秀艺事讲究的向来是井然的分寸!”

老报人早年研究英国宫廷政治历史,七十年代在报刊上写过许多英国宫廷艺术品味随笔,前几天我把溥靖秋这幅扇画电邮给他过目,他来电话说他也珍藏一件老民国的小册页,里头有一页竟然是溥靖秋画的草虫:“是一九三八年夏天之作,气韵跟你这幅扇画一样宁静,不画繁花画了几笔杂草碎石,很好看。”

老报人说那本小册页是五十年代跟剑桥一位中国留学生交换的,一本插图旧版莎翁喜剧换一本小名家册页,实在划算:“那位留学生洋名依稀记得叫彼得,他母亲听说也是清皇族后裔,家里收藏的文玩字画似乎不少,带了一些小东西到剑桥,贵的出卖,不贵的跟人家交换,好玩极了!”

五十年代剑桥那位彼得我错过了,没见过,七十年代在伦敦萧老夫子家见过的那位小姐倒真是爱新觉罗了。四五十岁的人,皮肤白得近乎人造皮,一张脸像画得不好看的工笔仕女图,下笔够细,线条呆板。

小姐礼数周到,人也和气,识见又丰富,说是长住美国,常去欧洲,家道萧老夫子喻为“紫禁城的黄昏”:“可是那毕竟是紫禁城的黄昏,不是随便一条破胡同的黄昏!”

过了几个月,我在老夫子家里看到她邮寄送给老夫子的小斗方,工笔花鸟,有点灵气,有点诗意,有点生硬,两行柳体小楷倒老练得很。

“一看看出是宫廷书画,”老夫子开玩笑说;“每一笔都临摹,有根有据,无神无采。”那位老报人不服气,说人家还是用过功的。

溥靖秋的花蝶扇只题六个小字:“靖秋女史写生”。

是写生不是临摹,怪不得溥心于非暗周鍊霞都画不出她的蛱蝶。在北京住王府住四合院的花鸟草虫画师在院子里养鸟种花玩虫很方便,于非暗听说也喜欢这些;上海洋派些,家居空间也许没那么宽畅,周鍊霞那样的民国美人香闺里写字画画已经够忙了,一定没有闲情侍候花花草草。我向来喜爱她的小画她的书法,书和画总是配得很得礼很对称,功力深,品味高。

溥靖秋的字也写得很好,只怨扇子是小小的小姐扇,花蝶也画得娇小,署款那几个字偏偏大了点,微微弄伤闺秀扇子天生娟秀的韵致。中国字画讲究画与字呼应巧美,画小字大,字小画大,都犯忌,张大千、溥心配搭得最漂亮,大字小字行楷工楷要什么尺寸写什么尺寸,分布在画幅上左看右看都顺眼,何况题诗题词题识从来贴切。溥靖秋这道功底还嫌嫩了些。


文章评论

阿瑟

原来闲情也有份量啊[em]e160[/em]

原罪之弒。

桃花只嫌是落得太早了点,羞得美人出郭相娉婷。

瞧着这文字,多好!一看,便生了欢喜上来,再无赘赞~

雨霖

一个字,一个字,读了过去,慢慢心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