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景如画

千里之外，见到那棵小草，实在幸运的很。

真的，如果不是县里要打造一个不起眼的石头村，也就不会来到河北省井陉县的于家庄。如果不到这里，自然也就不会见到她——那棵生长在石墙缝隙里的小草。

不知道把开着小花的她称之为小草是否恰当，为此我曾犹豫再三。但没办法，谁让自己才疏学浅呢。如果确实委屈了她，只能说声对不起了。但不管怎么说，常年行走于天南地北，见过无数的花花草草，独唯她深深打动了自己。

她很会选择落脚的地方。她选的这个地方似乎经过了精密的计算。正好位于该村的中央，也恰好处在房屋山墙的正中。从地面到她所处的位置，约有2米半高。如果不是有人刻意和她过不去，大概既无远虑也无近忧的。试想，如若长在人们顺手就能触及，或者牛羊张嘴就能啃到的地方，恐怕也活不到今天了，我也不会有如此的“艳福”了。从她身旁干枯的枝叶来看，定居此地恐怕不止一年两年了。而刚刚苏醒的她，仿佛蕴藏着无限的张力似的。粗壮的根须牢牢钳住石墙的缝隙，疏朗的叶子吸允着街巷里的雨露，节梗直挺着，上面擎着繁星般的小萼蕾，有些已经盛开了。春风拂来，小草摇曳着，微笑着，为灰暗冷寂的石墙和偏远空旷的山村，陡添了些许艳丽的色彩。

队友们已前行了，我却被她牵住了双腿。

是的，就是这不经意的发现，让我驻足良久，脑海即刻迸发诸多的感慨，想说出口，但已没有了听众。于是，把所有的所有，都寄予双手——拿起相机，将她的妖娆与妩媚连同那面石墙一同定格下来，之后，小心翼翼地珍藏起来。

想想看，一个春暖花开的上午，一座古老的石头村，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巷，一棵盛开着繁花的小草，在一堵灰青色的墙壁上欣欣然地生长着，精灵般地彰显着自己的卓尔不群。这幅画，该有多么的神奇、自然与美妙。当然，没有小伙伴的相簇相拥，也没有紫燕或者彩蝶的伴歌伴舞，对人类来讲似乎有些缺憾，但她却一点也不在乎，依旧神态自乐地绽放着生命的光辉。

我不知道她怎么来的，也不明白为什么独独停留在这里。其实，环顾四周，这里的风景蛮不错的。石头房高低错落，因势赋形。古朴端庄的青石门楼，精雕细刻的门当户对，凸显出小村石匠的卓越才艺。大街小巷由石块铺就，像一条条疙疙瘩瘩的绳索将家家户户串连起来。石磨、石碾，古井、古树，点缀在小村的角角落落。最值得夸耀的是村东的一座古亭，它是全村的标志性建筑。据说始建于明初，传说由一于姓老汉所建。他性情孤僻，发誓要独自独完成这项工程。事实也是如此。但不幸的是，当建完第二层的时候，手指突然被石头划破，得破伤风不治而亡。后人根据他的遗愿补建了第三层，但图省事，改石为砖。从远处看，它很像一个醉汉醉酒后的杰作。垒砌的石块大小不一，墙面凹凸不平，结构狂放无羁。但总体效果却匀称和谐，风趣别致。几百年来，虽经无数天灾人祸，依旧傲然屹立。这种以石头为主体，自然为底色，质朴为格调打造的小山村，难道是她留连忘返的缘由吗？

也许，她压根就不喜欢大都市的生活。她知道，有许多爱慕虚荣的同伴，争抢着飞往那里，但都被当作登不上大雅之堂的杂草给除掉了。城里人特别古怪，他们喜欢的是古树名木、奇花异草，是不知餍足的异想天开。这可不是她的梦想。她觉得自己的根，在阡陌纵横的田野，在人迹罕至的大山，在散发着粪土味的乡村野居。衣衫褴褛的农民是她的衣食父母，哞哞直叫的牛羊，是她的忠实玩伴。当然，上苍时不时也开个玩笑，闹个恶作剧。这不，不知咋的，竟把她发配到这等狭窄闭塞的石头缝里来了，实在太那个了。幸亏的是，草类生来就居无定所，四处漂零。生生死死，坎坎坷坷她们见过的多了。眼前的这点磨难，何足挂齿。其实，人与草没什么区别，不同的只是存活的长短而已。不是吗？背上行囊皆是过客，放下包袱即是故乡，何况小草还能再生，人能再生吗？

看开了的心绪优雅而散淡，想开了的日子平静而充实。

就这样，日复一日，小草居高临下，咀嚼着小村的苦辣酸甜。清晨，当太阳被大红公鸡叫醒的时候，家家户户的大门便支支扭扭响了，农人们会戴一顶草帽，抗着不同的农具，从家里走出，缓慢悠闲地下地劳作；日落西山的时候，饭屋顶上开始炊烟袅袅，香味瞬间四散开来。这时，牧羊人会吆三喝六地赶着吃的圆滚滚的羊群兴冲冲归来，把整条小巷撑得水泄不通。最热闹的是收获的季节，外出的人都回来了，村内村外，人来车往，煞是热闹。熟透的庄稼，裹着泥土的芬芳，装满了庭院、房顶；好多时候，小巷空空如也，只有几只鸡鸭东瞅瞅、西望望，寻觅着可吃的东西。偶尔也有翩飞的家燕落在她的身旁，叽叽喳喳地和她聊一会儿。此时，是她最高兴的时候。因为终于有伙伴关注她了，和她谈天说地了。这样的日子真好，不然的话，花开也寂寞，歌唱也索然。

但我还是忧心重重。那点缝隙，能有几多土壤？几多水分？难道她真的不需营养？干旱的日子又该如何度过？

已经好久不下雨了。北方的春季，就这么讨厌，滴水贵如油。站在小巷，我甚至乞求苍天，为了小草，就下场透地雨吧。最好再微微地刮点东北风，好让斜斜的雨丝，汇成如注的流瀑，斜浇到这面墙上，让小草狂饮一气，以解久旱之渴。或者再来场沙尘暴，搅起漫天的尘土，塞满墙壁的所有缝隙，为她攒足经年的食粮。

我听见小草咯咯笑了，笑得连腰都弯了。“你们人类太低估我们的生存能力了。给你说吧，再恶劣的天气，损伤的只是我们的枝叶，心是永远不会受损的。”我汗颜，是不是真的杞人忧天了？

日子虽然平静如水，我想，小草也很思念自己的家乡的。其实，她的家乡也不远。从村口往西眺望，便隐隐看到一座大山。那大山不是别的，就是赫赫有名的太行山，那里就是小草的故乡。有无数的小伙伴在那里嬉戏玩耍、快乐生长。她也听老祖宗讲过，太行山素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几千年来战火连绵不断。70年前的抗日战争，这里又成了八路军游击战的主战场。“我们都是飞行军，哪怕那山高谷又深。在密密的树林里，到处都安排同志们的宿营地。在高高的山岗上，有我们无数的好兄弟。”嘹亮动听的《游击队之歌》，至今在老百姓间口耳相传。山谷中似乎仍回荡着震耳欲聋的枪炮声、杀鬼子的呐喊声。在那艰苦卓绝的岁月里，根据地的军民与小草结下了不解之缘。穿的是草鞋，吃的是野菜（谁说野菜不是草啊？），铺一捆干草当床，盖一张草苫当被。人与草之间，可谓休戚与共，鱼水情深。

如今，血雨腥风的年代早过去了，富裕起来的人们再不吃糠咽菜了。但隐隐觉得，人与草的关系生分了，疏离了。“时挑野菜和根煮，旋斫生柴带叶烧”倒也罢了。丢弃了“除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辛劳也情有可原，但不知什么人竟发明置之死地而后快的灭草剂了。君不见，烟雾升腾处，花草枯萎，土壤失色，凄凄之状惨不忍睹。

有些事，总是弄不懂，有些心思，总是猜不透。人类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贪婪了？这种以损坏生态环境为代价，达到不劳而获的行径，与自杀有什么两样？人啊，真是一个怪物。

我幻想，也许将来某一天，把那个灭草剂的发明者，装在一个透明的容器里，里面注满灭草剂，然后将口密封，看看他的感受是否与小草一样……

这是一个大胆的假设，也许注定不能实现。因为，刚刚想起就被同伴的喊叫声打断了——到该离开了的时候了，再不回去，大家等得恐怕不耐烦了。

我挥手向小草道别，但并无特别的感伤。因为，不久的将来，我还会如约前来，继续欣赏她的风采，聆听她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