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景如画

一

近一时期，有贪官者频频中弹，倒让我记起监狱和看守所来。

二者是有区别的。前者是案件审结后的去处；后者，是侦讯中的临时羁押地。      

我们县没有监狱，但有一处看守所，而且异地重建不久。新的看守所，反映还不错。什么环境秀美啊，管理人性啊，等等，等等，不一而足。这不，惹得很多落马者哭着、闹着要来这里。但这地方该是想来就来的？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还是当年说一不二的时候吗？有传言说，他们很是后悔。早知来此，还不如给你们……但世上哪有卖后悔药的？

不但这种后悔药没有，其他的也没有。

二

时下，人们吃饱喝足了，便关心起政治来了。如果问最关注什么，第一是反腐，第二还是反腐。事实也是如此，君不见，反腐的队伍浩浩荡荡，反腐的渠道五花八门。常设的机关被冷落了，取而代之的，是网络反腐，情人反腐，部下反腐，腐败者反腐……而最拍手称快的，莫过于曾经扶摇直上、呼风唤雨的某某人，一夜之间沦为阶下囚了。

有些人，像看发丧的不嫌局大一样，总期望抓的贪官越多，职位越高越好。最好所有当官的都进去，只剩下自己。

他们还设身处地的替法官操心，估摸着怎么判、判多少。一不合自己的意，便牢骚满腹，这么多钱才判个无期啊，让我早枪毙了。法律仿佛是他家里的面团似的，愿意怎么捏就怎么捏。

这无可厚非，如果大家都两耳不闻天下事，关死大门朝天过，国家倒堪忧了。

三

印象中，旧社会的看守所，总那么黑暗、血腥，是非颠倒。现在的什么样子，没有亲见。但街谈巷议中，风言风语不绝于耳。平日里喝酒，碰到耍赖的，便调侃道，是不是送你去西北角（我们县里的看守所在城区的西北角上）待两天你就老实了。进了那儿为什么就老实了？传的很邪乎，有说狱霸无恶不作的，有说拳头硬是老大的，有说体罚是家常便饭的……也有的说，里面的人很仗义，他们最痛恨两种人——强奸犯和贪污犯。既遭痛恨，皮肉之苦再说难免了。尤其对那些养尊处优、指手画脚贯了的贪官，像对过街老鼠一般。金枝玉叶的龙体，那受过如此的礼遇。所以不用检察机关特别费劲，该交代的交代了，不该交代的也交代了，只希望赶紧逃离这地狱般的境地。按他们的说法，这里的确不是人待的地方。

要命的是，对这些似是而非的流言，干警们异口同声地说，今天天气很好。

信不信由你，反正我信。试想啊，如若看守所里日日花天酒地，夜夜广袖曼舞，想去的人，还不挤破头？

四

有鉴于此，曾发誓，一辈子远离看守所，尽管也常在河边走。

但纪委还是给了一次机会。

别担心，是给了一个参观受教育的机会。

到看守所找找感觉，目的在于打打预防针。纪委领导如是说。

举双手赞同。

反腐，像养生一样，当防患于未然。得了病才治，悔之晚矣。但芸芸众生中，有几个明白的？即便明白了，又有多少践行的？

                       五

几辆中轿，在看守所的院子停了下来。时间是上午10点。

环顾来人，一把手不多，大部分是吃盐不管酸的。由这些人到此滥竽充数，未免有应付公差之嫌。但也不尽然，你何以晓得这人群里，日后就没有飞黄腾达的？或者就没有提前来熟悉环境的？

宽敞的院落，齐整的楼房，盛开的鲜花，碧绿的草地，无论如何都难以与失去自由挂起钩来。

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武警战士冷峻的面孔，散发着威严与神圣。嘻嘻哈哈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了。

六

一道厚重的铁门，分开两个世界。一个自由自在，一个俯首帖耳。

参观者被分成两批，手机、相机等，被勒令放在外面。看来，里面没有风景，不值得你拍摄。或者，里面有风景，你没有宣传的义务。

所长按下门锁，铁门徐徐开启，似有一股寒气袭来。

那不是一般的锁，是指纹识别锁，并且只识别管教人员的指纹。嫌犯的指纹，就是把手指摁断也休想打开。人员全部进来后，铁门又缓缓关闭。所长说，如果第一道们不关闭，你就是天大的本事，也打不开第二道门。

第二道门里面就是关押嫌犯的地方。像世外桃源，但不是人间仙境。中轴线是一密闭的长廊，两侧分列几排监房。比监房高的是院墙，比院墙更高的是铁丝网、瞭望哨。瞭望哨上，荷枪实弹的战士，虎视眈眈地审视着周围的一切。有一句话叫插翅难逃，我想，说的可能就是这里。当然，也有温馨点的，就是过道外的空闲地上，还零零星星地种着花生和蔬菜，不用说，那是疑犯们“空闲”时的大作。

七

干警们押着嫌犯来来去去，大概提审的时间到了。四周悄无声息，似乎都失去了说话的权利，或者，有权利也懒得用。到了这步田地，除了交代问题，还有啥可说的？统一的服装、发型，甚至表情。见干警同熟人说话，他们便双手抱头，脸朝地面，自觉蹲下。也有重刑犯蹒跚走过，手铐脚镣叮当作响。

房间都像复制的。每间约30平米，一般住10多个人，吃住全在里面。静静地从窗前走过。一男监室内，10多个人整齐地坐在铺沿上，面朝白墙，一动不动，不知是面壁思过，还是什么。另一间的嫌犯在劳作，好像是在粘贴香烟盒的锡纸。也有女嫌犯，她们在默默无闻地折叠纸张。有人小声问所长，她们都犯了什么罪。我感觉多余。几百号人，所长哪有时间一一说清？但有一点是清楚的，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是这里的铁律。不是吗？无论窗外有啥动静，他们都视而不见，哪怕仅仅的一瞥都没有。

“报告政府，我要上厕所。”“报告政府，我有问题交代。”偶尔有人举手。举手投足，不像一般社员。谁能料到，曾经天天听人回报，再下指示的官员们，须臾之间就沦为处处小心翼翼，事事举手报告的囚徒呢？

八

监控室内，嫌犯的一举一动在眼前晃动，甚至大小便也跑不出干警的视线。不客气地说，贪官到了这里，就像退了毛的鸡鸭，赤裸裸被放到桌面上，供人欣赏，任人摆布，那有半点尊严？但反过来想，他们平日里视法律为儿戏，民意为玩物，他人的尊严又在那里？由此说来，剥夺尊严的不是政府，而是自己。

唯唯诺诺的外衣里面，躲躲闪闪的目光背后，或许有诸多的后悔、埋怨与愤懑，但都于事无补了。既然来到这里，渺茫、黯淡的日子也许仅仅是开始。

九

11:30，开饭的时间到了。

看守所的伙食有不成文的规定，大致早餐一个馒头，一碗开水，可能有点咸菜。中午两个馒头一碗菜。晚餐和早餐一样，只是增加一个馒头。所长说，仅够维持生命而已。翻译成白话，就是饿不死算完吧。

没有传说中的先让老大吃的景象，而是自觉排队，有序地从管理员哪里盛一碗菜，领两个馒头，然后悄悄地躲到自己的床前去吃。菜是什么样的，看不清楚。我想，肯定不如自家的油水多。前呼后拥、推杯换盏的盛况不见了，附庸风雅、醉卧花间的雅兴远去了。“一箪饭，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的日子，倒也潇洒清闲。难怪，一些官员在这里呆上一段，常见的三高就不见了。

这里的确是养生的好地方。

十

突然萌生一个设想，现在不都兴深入基层，走群众路线吗？看守所的疑犯，无官一身轻，是彻头彻尾的“平头”群众，何不让在职的高级干部到这里，与他们同吃同住十天半月的。我敢说，比中央下100个红头文件，开1000次廉政会议更有实效。

十一

多媒体室，看反腐警示片。

有些事特有意思。一个人，在台上的时候叫作报告，进了监狱就叫悔罪发言；同一个人，正装时语重心长，诲人不倦，换成囚服，就痛苦流涕，泣不成声了。想想，真不可思议，甚至有点滑稽。

清一色的捶胸顿足，悔不当初。不知是真心流露，还是脱罪的表演。

但一切都如过眼云烟了。“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忽剌剌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

十二

目睹铁窗，沉思良久。一样的世界，迥异的追求，孰是孰非呢？

人不能无欲望，无欲望社会怎么进步，科技如何发展？但只为私欲的满足，就值得怀疑了。纵览所有的贪官，那个不是在无休止地追逐私欲的征程中，失足落马呢？

人际穷达，事业兴衰，既要努力不懈，又要顺乎自然。仕途如百米赛跑，有人瞬间会问鼎辉煌，有人奔跑一世兴许一无所得。但奔跑是生命的必然，有无斩获，尽心释然。

所以，什么叫伟大？伟大不在于做得多少、大小，而在于当种种诱惑降临时，你能扛的住。

十三

看守所被远远摔在后面。

是淡然从容地离开，因为心底无私。

事实上，不管远离抑或进住，方向盘都掌控在自己手中。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在人生这篇沃土里，如果播撒的是善良与奉献，收获的一定是宁静与祥和，这没有什么好怀疑的。

而为了宁静与祥和，看守所的存在，不但必要，且是必须的。

                                       2013年7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