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景如画

那年，该是十年前吧，一纸令下，便卸下乡镇的一官半职，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机关大院。什么文山啊，会海啊，点头哈腰啊，没黑没白啊，统统，统统，扔在了那个开始不想去，去了又不愿离开的地方。从此，每天的每天，从办公室到家，从家到办公室。平平淡淡的两点一线，轻轻松松的上班下班。偶尔也会眷顾曾经的林林总总，但都在一声叹息中烟消云散。

时光荏苒，转眼半年有余。募回首，竟下了一跳，不到四十的人，怎么有了船到码头车到站的念想。是不是老了？我自言自语。当然，这话是绝对不能当着老母亲的面说的，否则，别看她八十多岁了，笤帚疙瘩还能抡得起来。但眼见的是，精神颓废，斗志涣散。宛如航行于茫茫大海的船儿，突然失去前进的动力一样。那位说了，不是还有份工作吗？不错。但在“有你不多，无你不少”的大院里，纵有天大的本事，也如老牛掉到枯井里。何况，当今盛行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统而言之，如果还没练就“一壶茶，一包烟，抱着电脑看半天”的定力，这浑浑噩噩的日子，你必须忍耐，再忍耐。

不忍耐又该如何？

于是，冥冥之中就产生了一个设想——下海。

到商海尝试一下水性，也是一种时尚。虽然北方的行政官员畏之如虎，但南方早就见怪不怪了。我们是比他们少个胳膊，还是少条腿？当然，如若下海，无须辞职，更不用断奶，有一个救命的稻草拽着，至少意识上觉得牢靠。

设想刚出口，对桌大笑，而且笑弯了肚子。你可以在酒桌上，乃至在主席台上畅谈你的设想。还可以把设想吹得天花乱坠，云里雾里，但千万别付之行动。咱们混机关的人，那个不是说的呱呱地，尿的啦啦的？言辞虽有点刻薄尖酸，但亦一针见血。

同亲朋好友交流，他们倒没像对桌那样连讽带刺，而是走过来，摸了摸鄙人的脑门，看看是不是发烧。我说，很正常。于是，他们撇着嘴走了。

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忘记谁说过这话了。

但路又在何方？在N个不眠之夜里苦思冥想，在X个方案前权衡得失。最终，敲定一个黑陶加工项目。入选的理由是，投资少，占地小，易操作，况且与自己的本职业务多少有些关联。近水楼台也是一种生产力。

直到运作的差不多了，才向爱人透露。我想过，如果先给她谈了，定是一盆冷水泼来，不但挫伤借债的积极性，甚至连前期调研的机会都不会有——那年月，有那位贤内助敢瞪着双眼，瞅着老公跳悬崖的？

奇怪的是，竟同意了。我以为她开玩笑，故尔反复阐明。该项目预计总投资5万多元，不但砸进去全家哪点可怜的积蓄，还要再筹措3万多元，难道不担心吗？她答道，什么事没风险？不试试怎知对错？目光之坚定，态度之果敢，令我瞠目结舌。上帝啊，这样的人，不当兵太可惜了。共和国的军队里，真真少了一位有胆有识的女将军。既然有开明大度的贤内助的鼎力相助，再犹犹豫豫，真不像男爷们了。

就像大战前的静谧，说不出的诚惶诚恐。有一位大富翁曾有过惊人的论述，所有经营者，缺的不是资金，而是信心与胆识。如今，身临其境，倍感此话的精辟与独到，因为本人缺的正是信心与胆识。而且，那点在基层拼打多年才练就的沉着与冷静，也在云谲波诡的商海面前，变得孱弱、无力，简直不堪一击。

然开弓没有回头箭，回头更会贻笑大方。

幸亏，转让技术的老板还算诚信，不断地给自己出谋划策，加油打气；幸亏，有一个诚心实意的老哥哥，把筹备工作操持的井井有条。

不能说办了一个什么什么厂，那样说未免太粉饰自己，充其量就是一个手工作坊。建设的极为简陋。依托老宅的石头院墙，搭起了几间简易车间；原来的灶房，改成了炉窑；闲置多年，长满荒草的老窑厂，经过清理成了原料供应地；鉴于街坊邻居中，男同胞都外出打工了，因此，在家的初中文化以上文化程度，年龄在18岁以上，50岁以下的女同胞们，如果愿意，皆可以到工厂做工……

噼噼啪啪的鞭炮响了，是为庆贺工厂的核心工程——炉窑的竣工而响的，它也宣告着小山村文化旅游项目的诞生。一个退居“二线”，且无半点经营理念的假大空者，一群土里土气的农村婆娘，一起来了个华丽转身，姑且不论成功与否，至少精神可嘉。

街头巷尾，院内院外，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有啧啧称赞的，有将信将疑的。这很正常，因为连自己都七上八下。

事实上，如果每个投资者都有十足的把握，那世界上就没有穷光蛋了。

不奢望有多大收获，但也不想血本无归。因此，尽管自己并不迷信，众目睽睽之下，还是在窑前摆满了祭品，并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不为别的，只为一颗执着的心。

其实，办厂远不像今天写得这样洋洋洒洒。历经的磨难，此处可省略一万字……

黑陶，作为流传千载的国粹，以其独特的艺术风格，为东西方人士所欣赏。虽风风雨雨，但历久弥新。就像考古学家所说的，它的视觉效果，不是满堂生辉，而是宁静致远；它的审美情趣，不是雍容华贵，而是壮美崇高。显而易见的是，一双拿惯了锄头镰刀的大手，又握起刀、笔，并且要绘制出“阳春白雪”般的上乘之作，真的难于上青天。正因如此，三个月的培训期，延长到五个月。即便如此，还有的连起码的线条都画不直。那复杂的云雷纹、饕餮纹、龙纹、风纹，更是体味不出圆润、流畅的匡味……

困难何止这些？由于厂子在七十里之外的乡下，每个礼拜就像玩平衡木似的，需要努力寻找着本职与兼职之间的平衡。当然，时间的天平，常常不由自主地倾向兼职这边。因为我终于明白时间就是金钱的真谛了——早一天见效，就是损失的减少和效益的增加。

不想当甩手掌柜的，就必须跨越70多里的路程。

也曾想沾沾公车的光，但总不便张口。君不知，北方人格外守旧，而且相当固执。几乎人人都吊在铁饭碗、死工资这棵大树上，从来不想换一种活法。况且，如果有人另辟蹊径，必定视为异类，动辄对照上级文件，来个这不能，那不许。因此，搞兼职就像做贼似的。有鉴于此，无人追究就算烧高香了，岂能得寸进尺？

于是，成了地地道道公共汽车的常客。但常客不等于贵宾，还需不停地等候，排队，时不时还要从甲车倒到乙车，再倒到丙车……耗不起的时间，费不完的口舌。于是，忍无可忍，与其一刀两断。如何往来？骑自行车是也！

骑车虽辛苦，但环保、省钱、自由、便利。

现在想来，下海最大的收获，不是挣了多少钱，交了多少朋友，而是练就了一副好身板。如果机关上举办骑自行车大赛，谁要超过我，拿了第一，我当场就叫他哥，亲哥。

旋即到了隆冬，工厂没因寒冷而歇工。本人依旧骑车往返于两地。一天早上6点多钟，天还黑魆魆的，西北风吹得院子里的大树嗡嗡作响。雨雪过之后的大地，结了一层厚厚的冰。自行车是无法骑了，只好坐公交回厂。没想到刚出宿舍门口，一不留神便仰面朝天，后脑壳重重摔在地上。好不容易挣扎起来，竟记不起要去何方，也不知身居何处了。愣了许久，才记起家中电话来。最终，在家人搀扶下到医院做了检查。谢天谢地，除后脑勺多了一个大包外，倒没有伤及颅内。事后想，如果当时一命呜呼了，肯定会在小县城引起不大不小的轰动。有时，也极想知道，在众多的飞短流长中，是唾弃鄙人的财迷心窍，最有应得呢？还是盛赞不甘寂寥，死得其所的呢？唉，真要那样的话，争出个非曲直又有何意义？

但冬天再冷，也挡不住春天的脚步。临盆前的阵痛，终归会迎来新生命的诞生。

欣慰的是，工程进度稳步推进，员工的手艺，也越来越熟练，越来越得心应手。细细的红泥浆，魔术般地浇筑成一件件泥坯。坯件晾干后，要做进一步的修饰、刻画、磨光。大约攒够一窑后，便可点火煅烧了。火候的把握至关重要。既要烧的透、烧的匀，还不能烧过了，过了就会爆裂。估计烧得恰到好处时，便将一定数量的沥青，快速地填进炉膛，然后密封烟囱、窑门，任起浓浓的黑烟，将满窑的物件熏个通透……

还好，有惊无险。三天后产品出窑了，一切比预料的要好。按专家的话说，这是他见到的若干第一次之中最完美的一次。不管他说的有无水分，但眼前的产品，的确透着黝黑锃亮的神韵。用手指轻轻一弹，铮铮作响，宛如袅袅回旋的天籁之音。

这时的黑陶，还不能对外出售。还需进行一次精心的梳妆打扮——将全身涂抹一层用白、黑、绿等色调制的染料，风干后，再用湿布拭去外表的涂层，类似铜锈的各种图案，便清晰地呈现出来。至此，一件完美的仿青铜艺术品终于完成了。

有人会急不可耐地询问，销路怎样，利润如何？实话告诉你，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谦虚点说，本钱早已收回，并若赚些许。值得一提的是，2004年9月28日，是孔子诞辰2555周年纪念日。其中，一项重要议程是海峡两岸的子孙们，要将台湾的土和大陆的土融合在一起，用什么东西盛呢？最后多方打听到咱们生产的黑陶。于是，济宁市的秘书长亲自来到厂里，连用具加礼品共拿去200多件。卖了多少钱？提钱太俗了。博大精深的黑陶文化，岂能用钱来衡量？只是当员工们在新闻联播里，看到庆典仪式上黑陶制品露面的一刹那，院子内外一片欢腾。小产品走向了大央视，消息传遍十里八乡……

后来，由于种种原因，工厂转给他人经营。从此，失去联系，像一颗流星划过心灵的夜空。我不知怎么形容那时的心情，也不知将来是否东山再起。

现在，储藏室里还有几十件产品，而我并不急于脱手。倒没有“三年不卖货，卖货吃三年”的想法，而是敝帚自珍，故而言不二价。古老的青铜器，越放越值钱。我这仿青铜的黑陶产品，还怕久久地珍藏？

那年，懵懂下海，怅然上岸。一段路，走的磕磕绊绊，又刻骨铭心。抚摸那段特别的日子，不由得辗转反侧，情愫萦怀，如同黑陶之飘溢着古色古韵。想遗忘，又怎能遗忘？

                                 2013年9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