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景如画

一冬无雨雪，这样的年景很是少见。

诚然，没有雨雪的束缚，西北风显得特别得意。这不，隔三差五就骚扰一次，不但寒冷彻骨，而且动不动就卷起漫天沙尘，将晴朗朗的天空，搅成混沌沌的一片。

农田可受不了了，纷纷裂开大嘴，似乎向人们求救似的。最可怜的是那越冬的麦苗，淫威下娇艳尽失，枯萎的如同路旁荒芜的野草，用手轻轻一抚便纷纷断落。老天如此折磨人，人们呢干着急没办法，只好把满腔的希望寄托在农历新年，因为老黄历里有“干冬实年下”的说法。然而新年又过去几天了，还是没啥动静。看来，老黄历终归信不得了。

不过，又有好消息传来。央视天气预报说，大年初五、初六有小到中雪。播出后，众人皆撇撇嘴，不屑一顾的样子——这年头，唯一一个想说实话的也总说不准。的确，“狼来了”已N次了，次次都将大半个山东圈进去，结果一次也没兑现。人们都调侃，这央视哥可能太寂寞了，时不时也搞点“逗你玩”的把戏了。以前的不说了，就说初五吧，整个白天清空万里，日丽风和。到了傍晚，蔚蓝的夜空群星闪烁，其中，几个不知叫啥名的，瞅着人世间吃香的喝辣的，露出狼一般的眼神。这样的天气也能下雪？

但还真错怪央视了。因为初六拂晓，一觉醒来，顿感室内格外亮堂，这是以往所没有的。赶忙起身下床，竟被窗外的一幕惊呆了。真真“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心中狂喜，遂用力拉开窗扇，顾不得寒冷，尽情享受冰雪世界的簇拥。雪还下着，飘飘飒飒，轻轻盈盈。楼顶屋面，覆盖一层厚厚的洁白；一路两行的法桐在雪中挺立，枝枝丫丫像扛了一层白棉絮；沿街门店的红灯笼还亮着，灯光闪耀下，红白分明，光彩夺目；雪地上有几行清晰的脚印，大概是晨练人的足迹；楼下的车辆，像一个个白色的甲壳虫，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尽管今天出发，我倒希望雪就这么不停地下着。最好，下它个三天三夜，让久旱的大地吃足喝饱，将讨厌的雾霾，撵的踪影全无。

其实，要去的地方离肥城不远，是70公里开外的济南。年近70的堂兄住济南儿子家，按俗礼节后该去拜会一下。不用坐长途汽车，也无需租车。因为今年，不，确切来说应当是去年了，本人勒了勒腰带买了辆自驾车，不贵，办完手续才10万露头。大过年的，还贷的事暂且不提吧，至少用着方便。就像今天，无论雪有多大，再不用求爷爷、告奶奶了，发动起来就走。

路上的雪没有融化，新雪下是一层薄薄的冰。开车本来就滥竽充数，又赶上这等天气，所以是十二万分的小心——车速放慢到40迈，与前车的距离拉开到50米。即便如此，坐在副驾的爱人还是战战兢兢，不停地叮嘱小心、小心。还用说吗，谁能拿着新车与老命开玩笑？

但104省道事故还是接二连三。这么说吧，不到50公里的路程，就发生四起事故。追尾的，迎面相撞的，侧滑到路下的，应有尽有，有的还车毁人亡。这些车内，不乏佛像、主席像、平安符、桃木制品等诸类挂件，但也没确保他们平安无事。人就这么怪，方向盘明明在自己手中，还祈求不会开车的仙人们前来庇佑，出了事故还埋怨人家不灵验。唉，这阴阳两界，还有说理的地方吗？

等出了肥城界，雪小了，路况也渐好转。到长青县城时，路面已无积雪，只有灰暗的天空飘着零星的雪花。看来，老天爷偏爱肥城了。本想节省时间，上济荷高速从济南南出口下，但长青入口却因雾雪天气而封闭，没办法，只有穿济南市区了。穿市区与肥城路段同样慢，但慢的感觉迥异。肥城的慢，掺杂着久旱逢甘霖的喜悦；而市区里的慢则让人憋屈，烦乱。但谁让大家都买车来？

还好，到达目的地时，不算太晚，才12点半。门口的保安一看来车积雪罩穹顶、泥浆溅全身，感动的也没让登记，直接开到院内。到家后不用再忙活，老哥已准备好丰盛的午餐。久不相见，见面便问个不停。老家的雪下的大不大？麦苗长势如何？等等，等等。老哥来济南10多年了，对老家情深义笃。尽管每年都回去一两趟，但还是牵肠挂肚。他是一个苦命人。三岁丧母，七岁丧父，从小跟我们相依为命，所以关系相当融洽。五年级毕业后，便同我的几个哥哥，跟父亲上山学石匠活，直到结婚后才分家另过。他从小就养成了吃苦能干的秉性，硬是靠开山凿石的双手，将三个子女养大成人，并供着最小的儿子上完研究生……也正是受他的影响，自己才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了今天。所以，虽然我们年龄差别很大，但脾气甚是相投……由于开车，不便陪他喝酒，只好边吃边聊。这时，窗外的雪花越来越密，话题自然又聊到大雪飘飞的过去，聊到冰雪覆盖的石塘窝，聊到那寒凝大地却热气腾腾的开山场面……

返程的时候，济南已是银装素裹，但这不管我的事了。泉城的雪情雪韵，还是留给哪里的爱雪人去吟诵吧。

如我所愿，肥城的降雪或大或小，但一直没停歇。直到初七，还时断时续。早饭后，儿子说去单位参加义务劳动，因为明天就上班了。我知道，他们的义务劳动，只不过做做样子。因为扫雪的事，说不定物业早搞定了。但义务劳动这词，已多年没听到了。乍听，感到特亲切、特激动。记得从上小学开始，每逢礼拜六就进行义务劳动。诸如打扫室内外卫生，植树造林，照顾五保老人什么的。淳朴之风气，常念兹于心。参加工作后风尚依旧，一说义务劳动，人们像听到军令一样，迅速地找来各种工具，争先恐后地参加，不计报酬，无须回报。如今，义务劳动没人提了，践行者甚至被誉为“傻子”了。这是进步？抑或是一种倒退？

当然，此类问题，不是我等草民所能左右的，况且，一时也解决不了，还不如腾出时间，再走一门亲戚——到龙山小区，看一看本家的三叔。

与三叔家相距不远，无须动车。何况昨天跑了一天，弄得蓬头垢面，还没来得及清洗，索性骑单车前往。

三叔，今年85岁。是我们李家男性最长辈中唯一健在的一位。

18岁那年，他同本村一帮年轻人，拉着推车南下支援淮海战役。看到当兵能填饱肚子，索性参军了。从此，渡长江，战上海，解放大西南，历经无数大大小小的战斗。朝鲜战争爆发后，又积极报名参加了中国人民志愿军。他说过，抗美援朝是他人生最值得夸耀的一页。电影《上甘岭》，就是以他们连队为原型编创的。那时的惨烈场面，电影是比不上的。他说。别说其他了，他们所守的山头，被美帝的炸弹，筛子般地炸过无数遍，石头都炸成了粉尘，足有半米厚。他比划着。要不是坑道挖的深，人早成肉酱了。这一仗打得很惨，120多人的连队，等战斗结束时，仅剩他们7人。美帝就是纸老虎，他不止一次地说。不就指望那点飞机大炮嘛，我们不怕他。时至今日，他咬牙切齿的是美帝，而不是日本。有时也说，美帝我们都不怕，还怕你小日本。听说美国炸了我们驻那斯拉夫大使馆，他气的只骂娘；听说美国航母要进黄海，他嚷嚷着要炸沉它，在我们地盘上他嚣张什么？美国把钓鱼岛列为他的保护范围，他说，别听他瞎咋呼，该怎么干就怎么干。朝鲜战场十四国的联合军，又怎样？

到他家的时候，他正独自站在大门外的雪地里，望着龙山上的雪景默默不语。他身体还好，枪林弹雨练就了他倔强的性格和硬朗的身板。这么大年纪了，不用拄拐杖。我猜想，他不是看风景，以他参军以后才学的那点文化水准，恐怕没这个雅兴。大概触景生情，追忆爬冰卧雪的战斗场面吧。谁知道呢？回到屋内，沏上茶，让婶娘陪着说话，自己却坐在沙发上不再言语。

近年来，除了亲戚、子女外，来人越来越少，他的话也愈来愈少。过去，每逢重要节日，各级领导纷纷拜访他。车来车往，好不热闹。他也十分健谈，当然谈的最多的还是打老蒋的事，打美帝的事。现在上级仍然照顾的十分周到，工资按时打到账户，病了全部报销，逢年过节还送点东西。但他说，我不稀罕这个。他稀罕什么呢？

不错，他有过辉煌的过去，也为此感到自豪。作为离休干部，他曾穿着洗得发白的志愿军军装，胸前挂满军功章在万人大会上做报告；也曾带着红领巾，给少年儿童讲光荣传统。但时代发展了，大人们都一心扑到赚钱上了，孩子们都全身心地投入到考名牌上去了。曾经的故事，自然就远了、淡了，然而他总沉浸其中不能自拔。最让他受不了的是学生课本中把黄继光、邱少云等英雄人物给删除了。怎么能忘记英烈呢？他愤愤不平，并连续给省，给中央领导写信，要求加强传统教育，特别是爱国教育。当然各级都及时回了信，并给与充分肯定。但他觉得都在敷衍。为此他愁闷、怨恨、甚至牢骚满腹。家人只是劝他，国家大事，你操得哪门子心？他火冒三丈：忘记过去，是很危险的。

时至今日，见他仍闷闷不乐，我也只好东拼西凑地让他宽心。你看，现在形势不如您所望吗？领土问题敢于亮剑了，腐败问题严厉惩处了，奢靡之风全力整治了，延安精神大树特树了……听了这些，他终于长舒一口气。

和小城一样，三叔家热闹的春节也近尾声。年轻人都走了，只剩二位老人独守老巢，自然不便在此吃饭，索性找个托辞，匆匆离开了。

雪，还在悄悄地下着，氤氲着一丝幽香，几分浪漫，些许暖意。正不得要领，猛然醒悟，哦，春天到了呀。

                                           2014年2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