骏马

 

每一个孩子都是妈妈的天使

她叫糖，唐糖，一个甜到有些忧伤的名字。

小时候，她像所有的孩子一样，乖巧，听话，在她的怀里撒骄，任性。她把她宠得像公主一般，给她买漂亮的衣服，给她买好看的玩具，给她买很多儿童读物，晨昏带她去散步。

走在开满蔷薇花的街道上，她俯下身问她，唐糖，和妈妈好不好？她嗅着蔷薇花的甜香，笑眯眯地说，好。她又问她，唐糖，和妈妈亲不亲？她咯咯地笑，说，亲！她又问她，一辈子都和妈妈亲？她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然后侧过头，咬一口手里擎着的棉花糖。

小时候的时光，最深刻的印象就是甜，像她手里的那支棉花糖。

在唐糖的记忆里，保留最完整、印象最深刻、就是这段她与妈妈最初的对话。那时候，妈妈仿佛在担心什么，担心她长大后跟她不亲了？具体什么原因，唐糖当然不清楚，她只知道妈妈烧得菜是天底下最好吃的食物，妈妈洗过的衣服是天底下最温暖的衣服。妈妈是她无所不能的保护神，她磕倒了，妈妈给揉揉就不疼了。有小朋友欺负她，只要妈妈看到了，那些小屁孩就会撒丫跑去。

那时候，妈妈在医院工作，每天都在家与医院之间奔忙，身上总是有一股淡淡的来苏水的味道，隔很远就能闻到。

妈妈总是很累很辛苦的样子，每天回到家里就不想动了，坐在那里呆呆地想着心事，只有看到唐糖，她的脸上才会挂出开心的笑容。

她抱着唐糖，把脸儿紧紧地贴在唐糖的脸上，说，糖，给妈妈唱个歌吧？你是妈妈的小天使，看到你，妈妈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唐糖仰着小脸问她，妈妈，你怎么哭了？她说，妈妈没有哭啊，妈妈晚上没有睡好，眼睛疼，乖女儿，给妈妈唱个歌，妈妈的眼睛就不疼了，

唐糖看着妈妈，咿咿呀呀地唱：有妈的孩子像块宝……

每一个天使都当过小刺猬

略略长大了些，妈妈在唐糖的心目中，印象有些模糊了。唐糖惊奇地发现，妈妈每天去医院，妈妈却并不是医生，只是在医院里当清洁工。妈妈每天换衣服，却换不掉她身上的那股浓重的来苏水的气味，妈妈变得不漂亮了，脸上有星星点点的小雀斑。妈妈说话，不再是天赖般的声音，有轻度口吃，而且很土。

唐糖怎么都想不明白，小时候那个美丽温柔的妈妈怎么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呢？不过是时光流逝了那么几年，怎么一切都不一样了呢？

学校开家长会，唐糖从来不通知妈妈去参加，妈妈只是一个医院里的清洁工，没有好看的衣服，没有骄人的口才，土得掉渣的妈妈，去参加家长会，只能让妈妈难受，让她难堪，在老师和同学们抬不起头。所以，每次家长会，她总会自作主张，替妈妈写请假条。

妈妈的话，对于她来说，不再是圣纸。妈妈说，糖，放学早点回家。她放学后总会在路上耽搁半天，挨到天黑再回家。妈妈说，糖，牛奶在餐桌上，喝完再去上学。她总是置若罔闻，假装没有听到。妈妈说，糖，大姨妈来时，别吃生冷的东西。她偏偏抱着刨冰，吃上半天。

有一个晚上睡觉前，她问了她一个很严肃的问题。她说，妈妈，我为什么没有爸爸？妈妈摸她的头，笑，你怎么会没有爸爸？你爸爸很爱你，只是他去了很远的地方，工作需要。

她不屑，我三岁的时候，你就这样说，这话你自己都不记得自己说过多少遍吧？妈妈仍然笑，说，糖，妈妈真的没有骗你。

唐糖赌气，把书丢到桌子上，说了一句掷地有声的话，其实我早知道了，我是你的私生子，我没有爸爸。我只是想不通，你为什么会那么勇敢？不征求我的同意，就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我跟别人不一样，你知道吗？我没有爸爸，我很自卑……

说到后来，唐糖哭了，妈妈也哭了，只是她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唐糖去WC的时候，从门缝中看到的。

每一个小刺猬都在疼痛中成长

舅舅家的表姐结婚，喜宴之后，唐糖偶然得知了一个真相，那是舅舅，也就是妈妈的哥哥，和妈妈说私房话时，被唐糖听到的。

舅舅长叹一声说，丫丫都结婚了，你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唐糖那孩子也长大了，你总不会为了她搭上你一辈子吧？找个好男人嫁了吧，唐糖会理解的。

妈妈笑，说，我从在医院里第一眼看到这孩子，我就喜欢她，我和她是前世修来的母女缘，等她再大些再说吧！

算起来，那一年，妈妈已经三十六岁了，还是个没嫁人的老姑娘。

一瞬间，唐糖的大脑一片空白，时间在这一刻被定格了，原来之前的种种猜测都是错的，妈妈不是什么单亲妈妈，而自己也不是什么私生子，只不过是一个没人要的弃儿。

那时候，唐糖上高中，学习任务很重，每天脑子里却充斥了一些乱七八糟的小想法，成绩一落千丈，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和坏男生一起泡网吧，喝酒，离家出走。

妈妈被她折磨得老了许多，说她几句，她居然用刀片割腕，幸好被及时发现了，送到医院里包扎伤口。

那一次，她们都说了很极端的话，她甚至动手打了她，她说，糖，你也太自私了，我把你养这么大，你的生命不只属于自己，也属于我，我希望看到你快乐，健康，幸福，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平常说话略略有些口吃的她，这一次居然很利索，她说，糖，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就是要了我的命。说完，她哭了。

唐糖原本想说一些负气的话，比如，我不会感激你收留我，让我自生自灭不是更好？可是她没有说出口，因为，妈妈伤心难过的样子，让她觉得惊慌和心疼，十几年了，岁月早已把她们紧紧联系在一起，亲情让她们长在了一起，一疼俱疼，不分彼此。

感情上，唐糖虽然还是不大理会她，很逆反，但是理智上，她知道，妈妈是她这一生不能选择的亲人，唯一的亲人。

每一个妈妈都曾是天使

上大学之前，她曾跟唐糖很郑重地谈过一次话，她说，选你喜欢的专业，学你想学的东西，做一个你自己喜欢的自己，你都想清楚了吗？

唐糖很郑重地点了点头，她想清楚了，大学毕业后，她还会回到这座小城，跟她在一起，相守一辈子，只是，她没有说。

她送唐糖去大学报到，告诉唐糖，遇到心仪的男生别错过了，下手要早，否则等到大学毕业，好男孩都被别人抢去了。

唐糖的脸红了，这是她第一次跟她说成人的话题。唐糖也趁机说，你也是，回家之后，遇到好男人，赶紧把自己嫁了吧，别因为我，孤单了一辈子，我的良心吃不消啊！你就当做做好事儿，赶紧把自己嫁掉。

她也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解释，糖，真的不是因为你，我喜欢的男人看不上我，看上我的我又不喜欢，缘分是个难以捉摸的东西，别太往心里去了。

那年冬天，她用手机给唐糖发了一张照片，泰山之巅，她和一个男人迎风而立，旁边有一棵松树。

没有文字说明，没有短信，唐糖看着看着就笑了，她是想告诉自己，她过得很好，很快乐，找到了一个好男人，别牵挂她。

满脸笑容的唐糖，看着看着，又哭了，每一个妈妈都曾是天使，倘若她不是遇到自己，她的命运肯定不会是现在这样，小时候是爸妈手心里的宝贝，是快乐的小天使，长大后嫁了人，有一个爱她的男人，有一个可爱的孩子，有一个完美的家庭，而她自己则可能是一个温和慈爱的女人。

可是人生不能假设，她遇到了唐糖，什么都不一样了，她的人生不再像小时候期望的那样，她变得忙碌不堪，在生活中苦苦挣扎，只为换取唐糖头顶上的一片蓝天。虽然她收获了另外一份意想不到的果实，人生的磨砺，心灵充实丰盈，但是，那却是以幸福生活做代价的。

想到妈妈，那个也曾是妈妈的小天使的女人，从天堂落到凡间，陪着她一起经受考验和磨难，唐糖的眼泪落到手机上，她给妈妈发了一条短信，她说，妈，有你，我不再自卑。

她是妈妈的糖，甜到足以让人忧伤，那忧伤是来自对命运的不甘，和对生活的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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