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萨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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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本文的某些观点谨是文者一家所见，在此不参与讨论】

为了纪念在山南拉姆拉错的不期而遇，为了抚携古格那馨香弥漫的拥抱，为了忘却羊卓雍错那刻骨不朽的依偎。在南京，在这个沥沥的雨夜，我又一次用心灵的笔触，抚摸那旷世飞扬的恋歌。

那一天，

闭目在经殿香雾中，

蓦然听见，

你颂经中的真言。

那一天，相思如潮。

高原的夜色凝重而空灵，风中传来飘渺的歌声。在那高高的山巅，头上的星星多像阿哥的眼睛，那么炯然，那么深情；飘荡的歌声正是阿哥那悠扬的情意，是他那强劲而又缓慢的呼唤。仁增旺姆她踮起了脚，指尖触摸着天穹中星星的温暖，但她却无法握在手心。奋然一跃，星星倏然而逝，仁增旺姆却跌落在万丈深渊……

猛然惊醒，汗水涔涔而下，心里狂跳不止，泪水也顺着那月光般的脸颊无声地滑落，一滴一滴渗进心里，化作思念的根须，缠绕着她的魂魄。在那遥远的北方，在那比天还高的神殿之上，坐着她的情郎——仓央嘉措。他带走了她少女的心，他带走了她爱情的梦，也带走了她明媚的天空。

3岁那年，仓央嘉措被确定为五世达赖喇嘛的转世灵童；14岁那年，他永远离开了自己的家乡。

多少个白天，她盯着熟悉的山川心碎欲裂。一草一木都是他晃动的身影；

多少个夜晚，她仰望无垠的星空彻夜难眠。每一颗星星他们都一起看过。

求婚者慕名而来，帐篷前踏成了一条小路。父母日复一日的逼迫，还有舆论和习俗，始终未能动摇她的一丝一毫。她心疼那些被踩碎了的花草，心中只有一个个顽强的信念：不管在别人的眼里你是谁，你永远都是我心爱的情郎，永远都是那个哄我笑、听我唱、陪我流泪、给我温暖的阿哥；不管你今生今世身在何方，我都要找到你，永生永世，永不分离。

在森严的殿堂里，仓央嘉措形销骨立。无边无际的相思，煎熬着他的心，一边是佛法的大海，一边爱情的火山，他无法忘怀那个莲花般的姑娘，那个眼睛比湖水还清、心比太阳还热的阿妹，她的身影、她的脸庞、她的声音、她的神情，她的清香，一点一滴，全都渗进他的肌肤，侵入了她的灵魂。满目的经书都是阿妹深情的眼睛，耳边的经声都是她百灵鸟般的歌唱。他心灵的翅膀，早已冲破布达拉宫的经书和重重栅栏，飞向故乡的山、故乡的水、故乡的云。爱情像一粒种子，在他的心里顽强地发芽、成长，长成了一棵参天的相思大树，挤走了心中的菩提树。

那一刻，他们都下定了决心，为了心中的至爱，哪怕是飞蛾扑火，也义无反顾。

那一月，

我拨动所有的转经筒，

不为超度，

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月，情似烈火。

终于有一天，仁增旺姆等来了阿哥的消息，雪花般洁白的信鸽千里传书，信中只有短短的六个字：“没有你，毋宁死。”

仁增旺姆欣喜若狂，泪流满面。

没有一刻的迟疑，打点行装，星夜启程。父母百般阻扰，以死相逼。他们都是虔诚的信徒，在他们的眼里，达赖喇嘛就是天上的神，一个神怎么能有七情六欲，怎么能娶他们的女儿？女儿的远行，是对神的亵渎啊！

恋爱中的少女光彩照人，智慧绝伦。仁增旺姆笑着说，去拉萨是神的召唤，神是永远不会错的。

父母哑口无言。他们对达赖喇嘛顶礼膜拜，不敢丝毫有违神的旨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儿像只快乐的小鸟飞离开了家园。但在他们的眼里，那个遥远得几乎不能到达的拉萨，女儿此刻的离去，便是永远的诀别。

从喜马拉雅山南麓的门隅到圣地拉萨，迢迢万里，要翻越多少座雪山，要跨过多少道峡谷？要淌过多少条急流？要经过多少次生命的禁区？一路的豺狼虎豹，一路的风霜雨雪，还有数不清的比狼还要凶狠的蛮人。一个弱小的女子孤身上路，那是怎样的一种舍生忘死！那是怎样的一种精神啊！

爱的力量感天动地。这一切是难以言说的艰辛和苦难，在仁增旺姆看来都微不足道。她的眼里、她的心里，只有她的阿哥，她的仓央嘉措。她为他而生。她愿意为他而死。

踏过千山万水，历经春夏秋冬，披星戴月，她终于一步一步走进了她爱情的圣地——拉萨。

历经生死后的重逢，挣脱桎梏后的飞翔，两人的情像烈火，熊熊燃烧；像火山，汹涌喷发。拉萨八廓街东南角的那个黄房子酒家里，劫后重生的两个恋人如痴如醉地相拥在一起，忘记了痛苦、忘记了佛法、忘记了自己，幸福的泪水汇集成河。他们在情与爱的冥冥的世界里纵情歌唱，自由翱翔。

这是他们的蜜月，这是两人以生命的抗争和无畏的勇气换来的蜜月。

每天，仓央嘉措薄暮而来，破晓而去。在他的心里，那幢毫不起眼的黄房子酒家就是他心中最神圣的宫殿，仁增旺姆就是他心中超越一切的神。恋爱中的仁增旺姆畅饮着爱情的甘泉，脸上绽放着圣洁的光芒，身上散放着莲花般的馨香，飘然若仙。

那一年，

磕头匍匐在山路，

不为觐见，

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年，梦断红山。

在一个神的国度里，宗教像空气一样无孔不入，黄房子酒家那个温情的小屋很快被政治的利剑刺得千孔百疮。

甜蜜的日子转瞬即逝。那一天，仁增旺姆坐卧不安，月亮已经爬过了山尖，但她的阿哥还是迟迟没有出现。肃穆的群山像一个个威武的天神，默默地护卫着怀中的布达拉宫，令人望而生畏。她不禁打了个寒战，第一次感受到布达拉宫山一般沉重的压力。

仁增旺姆等到了日出，也没等来她心爱的人，她心急如焚。

那一晚，仓央嘉措被强迫闭关修炼。

高原的上空黑云压城，政治斗争风云激荡汹涌。那时的西藏，几大势力高原逐鹿，生死搏杀，惊心动魄。一方是掌握了西藏政教大权、老谋深算的第巴桑结嘉措，一方是实力雄厚、虎视眈眈而又垂涎欲滴的蒙古和硕特部落首领拉藏汗，后面还有蠢蠢欲动的准格尔部落，更后面还有那个君临天下的康熙皇帝。每一双眼睛都冒着绿光，紧盯着布达拉宫的神权。仓央嘉措就坐在这个火山口上，成了众矢之的。

他们的情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散布谣言的正是拉藏汗。打倒了仓央嘉措，就打倒了握有达赖喇嘛王牌的第巴桑结嘉措。桑结嘉措果断出手，强迫仓央嘉措悬崖勒马。

这一切，仁增旺姆毫不知情，也毫不关心。在她的眼里，在她的心里，装满了他的阿哥，已经容不下其它任何东西。白天就是她沉睡的黑夜，黑夜就是她幸福的白天。她习惯于躺在阿哥的怀里，听着他的呼吸，听着他的情歌，听着他那缓缓而有力的心跳。他宽厚的胸脯就是她广袤的大地，她愿意静静地躺在那片盛开的鲜花从中，慢慢地、甜甜地死去。

但甜蜜的生活还没来得及细细回味，一切就那么戛然而止。三天了，阿哥杳无音讯，就连那个殷勤的随从那曲次仁也不见了踪影。凭着女人的直觉和警觉，她感到了无形的危险一步步紧逼而来，看到了一个个狰狞的魔鬼在黑夜里狂吠乱舞。

她望眼欲穿，心乱如麻。

一个又一个夜晚，她对着高高的布达拉宫翘首眺望。巍峨的布达拉宫如泰山压顶，每一次见到它她都恐慌不已。在神的面前，她觉得自己是那么的渺小。她能从这如山的神殿里，夺走她心爱的爱人吗？那一刻，她第一次感到自己的信念摇晃起来。她摇摇晃晃地跪地膜拜，默默祈祷：佛啊，求求你，放了我的爱人，让我带他回家吧。

烛光“啪”的一声脆响，她心惊肉跳。黑暗像一张无边无际的巨网向她压来，令人窒息。亲爱的阿哥，你在哪里？她绝望地呼唤，绝望地挣扎。

一天又一天，她在寂寞、恐惧中煎熬。无时无刻，她不在牵挂着她阿哥的安危。

鲜花没有雨露的滋润，正在一点一点地枯萎，但她的根须伸向大地，大地的深处还有她的希望。

终于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就在仁增旺姆奄奄一息的时候，她日思夜想的情郎从天而降，像风一样飘到了她面前。她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以为自己到了天堂。但阿哥热热的、苦苦的泪水如天上的甘霖，她缓缓张开双唇，将那苦涩的泪水一滴一滴舔进了心里。

两人紧紧相拥，痛哭失声，继而疯狂地纠缠在一起……

面对无所畏惧的仓央嘉措，第巴痛下杀手。那曲次仁血淋淋的头颅被人送到了黄房子酒家，上面覆盖着一张发黄的纸条：“若不离开，下一个就是！”。

仁增旺姆心胆俱裂，巨大的感叹号就像阿哥冤死的身躯。她早已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但她怎能放得下她阿哥的安危！这无望的爱情会毁了她阿哥的一生啊！痛苦像刀一样剜着她的心，刚刚红润的脸庞又复苍白如纸。

仓央嘉措怒不可遏，对着第巴拍案而起，撕脱僧衣声色俱厉：“我可以放弃达赖喇嘛的权位，回我的门隅。但没有自由，宁可死去！”

为了心中的至爱，为了生命的自由，仓央嘉措拼死一搏！

第巴一计不成，又施一计：仓央嘉措已经年满20，得受比丘戒。比丘戒是僧侣的大戒。第巴想用比天还大的佛法捆住这个桀骜不驯的浪子。

出乎第司的意料，仓央嘉措微笑着答应了。去日喀则受戒的前一天晚上，仓央嘉措昂首走出了宫殿，走进了黄房子酒家。他知道，无数双怨毒的目光正盯着他的背影，但他一往无前。

仁增旺姆紧紧地拥着她的情郎，心里却有一种即将分离的惊恐，身体簌簌发抖，喃喃自语：“除非死别，决不分离；除非死别，决不分离。”

仓央嘉措柔声安慰，神色坚定。

在扎什伦布寺的日光殿，仓央嘉措进行了史无前例的抗争。面对拉藏汗、三大寺的堪布、第巴等西藏所有的贵族，他虔诚地长跪在地，不仅不受比丘戒，还要求班禅取消他所有的戒律。否则，他情愿交出达赖喇嘛的桂冠换取自由！

但所有的抗争都是徒劳，面对神权的狂风暴雨，小小的树苗又怎能不随风摇摆。仓央嘉措依然回到了那个宝座，满怀希望的仁增旺姆等来的却是绝望。

黄房子周围都是可疑的身影，像一个个幽灵。女店主含着热泪，劝她赶紧离开。

仁增旺姆伤心欲绝。那个她心中至亲至爱的阿哥啊，却是无法改变的众生的佛。今生今世。她再也无法拥有一个完整的他，她再也无法将他带回家乡。

无上的神，无望的爱，还有一个无望的仁增旺姆。

神在他们面前布满了刀尖。他们就像光着脚在刀尖上舞蹈，如果不抽身而退，两个人都会失血而死。

神把她前行的路封得严严实实，拉萨承载不了她的爱，拉萨已经没有了她的永远。

为了阿哥的平安，为了爱的完美，刚烈的仁增旺姆毅然转身，绝尘而去。

那一刻，她锥心地疼；

那一刻，她万念俱灰。

西风漫卷秋叶，落木萧萧，天地间萧杀一片。一个孤独的身影，神情木然地向南踽踽独行。在那遥远的喜马拉雅山的南麓，有她和阿哥失落的梦。她离家太久了，梦会找不到回家的路。她要赶回去，把那些梦带回家里，永远地放在心中。

那一世，

转山转水转佛塔啊，

不为来生，

只为在途中与你相见。

那一世，一生为爱。

在那巍巍高山上，在那漫漫长路上，还残留着她来时淡淡的脚印，脚印里还残留着她轻盈的喜悦。从北到南，她将那些脚印一一踩平，身后撒下了一串串心的碎片。

她又回到了门隅，那个生她养她的地方，形如枯木，心如槁灰。从此，她不再笑；从此，她不再哭；从此，她不再语。人们只是在她的梦中，才听到她喃喃的细语；人们只是在花草丛中，才能听到她的如诉如泣。

草能知心，花能解语，而她的人呢？她凝痴地眺望着天空，大朵大朵的乌云在风中行走，云影倒映在她的眼眸里，凝结成一串串咸咸的泪珠。

在天的那一边，没有了爱的仓央嘉措，像一具没有了灵魂的空壳，像一具神的木偶。刻骨铭心的日子魂牵梦绕。闭上眼睛，眼前飞舞着绽放的莲花。悲伤像噬骨的蚂蚁，一点一点地撕咬着他的心灵。

他沉浸在他的痛不欲生里，却不知高原上再次掀起了惊涛骇浪。第巴桑结嘉措被重兵在手的拉藏汗一举击败并处死。拉藏汗重新任命了第巴，全面接管西藏政权。2年以后，仓央嘉措被废。次年，拉藏汗按照康熙的旨意将他“执献京师”。在途径青海湖时，仓央嘉措被沉湖杀害。那一年，他年仅25岁。

面对着一步一步逼近的死亡，仓央嘉措从容而坚定。他的心里，只有一个莲花般纯洁美丽仁增旺姆。他多想让倒流的时光还原他与仁增旺姆相亲相爱的每一天。这一世，只有他的仁增旺姆，只有他的玛吉阿米。

很多年以后，仓央嘉措青海湖遇害的消息才传到了门隅。

那一刻，仁增旺姆笑了，这是她回来后的第一次笑，笑得群山失色；

那一刻，仁增旺姆哭了，这是她回来后的第一次哭，哭得地动山摇。

笑过了，哭过了，她又踏上了她人生的第三次远行。这是她最远的一次远行，遥远得遥无边际，但阿哥的眼睛就高挂在东方的天空，像黎明前的辰星，指引着她一步步靠近；这是她的最后一次远行，路的尽头就是她今生的终点和来世的起点。不管走到哪里，她都要找到他的阿哥，找到他完完整整属于她的躯体，一个没有人与她争、没有人与她抢的仓央嘉措；她要永远抱着他，把他镶嵌在她的心头上，把他融化在她的生命里。

不知过了多久，在那个叫“海”的湖边，衣衫褴褛、满脸皱纹的仁增旺姆一遍又一遍轻轻呼唤着他的阿哥。一波又一波的浪花，在湛蓝的湖面上发出又轻又脆的吟唱，那是仓央嘉措深情的召唤。仁增旺姆一步一步缓缓地向海心走去，安详的脸上绽放出莲花般圣洁的光芒……

如此短短的今生，

就这样过了。

来世少年时节，

且看能否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