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最需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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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需要高情商值,需要敏锐的观察力,需要深厚的文化底蕴,还需成熟的语言驾驭能力。这些都很重要,但要问最重要的是什么?我觉得应该是写作状态。
无论多么好的文字能力,进不了写作状态,那就会很吃力,写起来很痛苦,长时间写不出像样的作品来。
多数作家,创作的黄金年龄是20-50岁之间,过了这个时期,创作能力就下降了。但是,世上没有绝对的事,比如杜拉斯,70岁还保持着相当好的创作状态,写出《情人》,并获得龚古尔文学奖。这年龄,在文学上是老妖精了。不过还有一个更老的妖精,格拉宁,93岁才写出最满意的作品《我的中尉》,并获得俄罗斯大书奖。
怎么才能做个妖精呢?杜拉斯有本随笔《写作》,多少透露了一点做妖精的秘诀。书中写道:
“写作的孤独是这样一种孤独,缺了它写作就无法进行,或者它散成碎屑,苍白无力地去寻找还有什么可写。”
“写书人永远应该与周围的人分离。这是孤独。作者的孤独,作品的孤独。开始动笔时,你会纳闷周围的寂静是怎么回事。你在房屋里走的每一步几乎都是这样,不论在白天什么钟点,不论光线强弱,是室外射进的光线还是室内的白灯光。身体的这种实在的孤独成为作品不可侵犯的孤独。”
“你找不到孤独,你创造它。孤独是自生自长的。我创造了它。因为我决定应该在那里独自一人,独自一人来写书。我独自待在这座房子里。我将自己关闭起来。”
“特鲁维尔是我整个生命的孤独。我仍然拥有这种孤独,它在这里,在我周围,不会被攻破。有时我关上门,切断电话,切断我的声音,再无所求。”
从中可以看到,妖精都是与世隔绝的,保持着非常孤独的状态,孤独对于写作来说太重要了。我写不好东西,原因是我交往太多了,不是这事就是那事,所以怎么也静不下心来写作。这是大忌讳,写作的大忌讳。和我相反,帕蒂古丽最不爱和人打交道,哪怕是文学圈的人也不爱打交道,她老是安安静静地写自己的东西。她经常在报社写作,晚上,整个大楼就她一个人。就算在家也是,把自己关在一间房子里,不是读书就是写东西。
有时候我觉得,一个作家,最好住在深山老林的古墓里写作,白天和飞禽走兽打交道,晚上和狐仙鬼魅打交道,这样写东西肯定有灵性。
所以要想写出好东西,就别老想着巴结刊物编辑或者作协领导,还得修炼内功,火候一到,自然就闯出来了。
杜拉斯建议在写作的时候,不要和其他人谈写作内容,避免干扰,只管写自己的,别管别人怎么看。
也就是说,写作的时候,不仅作家是孤独的,作品也是孤独的。可能笔下的作品没有同类,和谁写的也不一样,从题材到视角,从思想到语言。有可能出来的是一个另类,一和别人交谈,可能会收到不少反对意见,那样,作品就无法完成了。所以,写作就得耐得住寂寞,这个世界上,要是连作家都耐不住寂寞,那就没人能忍受孤独了。
孤独既是横向的,又是纵向的,不要向左右看别的作家在写什么,管他们呢,你写你的。也不要看历史上作家们都怎么写,你只管创造新东西。当然这是指你在写作的时候,不要想那么多,要静下来,排除一切干扰。并不是说,不写的时候也要这么做,平常还是要多读,通过读名著来提高。不要总是看新东西,很多旧文章,才能让你获得写作的秘密。有些作家只跟潮流,只看最新的,这个态度不大好。这样能得宠于一时,但是底蕴肯定浅,时间长了,就露出知识储备不足的毛病来了。作家要不断地阅读,才能保持旺盛的创作精力。爱写不爱读,可能是当代一些作家的毛病,太浮躁,急于求成,老想多出几本书,混个更高的地位。其实好作品有一部,就奠定文坛地位了。但我们看到的现实是,有些人写了很多书,没有一部能够产生广泛影响的。包括获得鲁迅文学奖的,茅盾文学奖的作家在内,有一些作品是站不住脚的,将来还会被历史淘汰掉的。
“身在洞里,在洞底,处于几乎绝对的孤独中而发现只有写作能救你。没有书的任何主题,没有书的任何思路,这就是一而再面对书。无边的空白。可能的书。面对空无。面对的仿佛是一种生动而赤裸的写作,仿佛是有待克服的可怕又可怕的事。我相信写作中的人没有对书的思路,他两手空空,头脑空空,而对于写书这种冒险,他只知道枯燥而赤裸的文字,它没有前途,没有回响,十分遥远,只有它的基本的黄金规则:拼写,含义。”
写作有时就是一种绝望,对生活的绝望,在绝望中写作。热爱写作和热爱生活是两码事,尽管我们常说,写作来源于生活。事实上,进入写作状态时,作品中的生活与真实的生活是两码事,甚至作品中的情感和真实中的情感也是两码事。文字像一个梦,无论是来自真实还是虚构的,都是一个梦,自成一体,孤独的梦,和外界没有联系。作品就像梦一样富有某种含意,但说不清那是什么。梦可以解析,文字也可以解析,但那都是完成之后的事情。写作,就是做梦,白日梦,似真非真,摇晃着,就像无边的大海里孤独的小船……或许能感受到某种来自上天的启示,神的启示,为什么非要用这种表达而不用另一种,为什么非用这个奇怪的词而不用平常的词,不知道,作家自己也不知道,上天的启示,仅此而已。
写的时候,多数情况下是不知道要表达什么的,只有写作的冲动,没有明确的目标。所以写作是一种心理冒险,作家自己并不知道最后会走到什么地方。写作的黄金规则,就是写,顺着情感冲动写,没有意义,没有目标,没有光环笼罩,像个婴儿,有一颗原初的心,捕捉,追逐,放纵,与文字嬉戏。
在写作的时候要远离一切,远离世人,远离生活,远离语言。没错儿,远离语言,远离规范的日常语言,而要用言语,心灵的呓语写作。不管这言语多么奇怪,多么不堪卒读,多么离经叛道。
太清楚了没有文学,也没有艺术。只有处于混沌的状态下才有真正的艺术。因为每一样事物都是包含多重意义的,你太清楚、太明白的时候,就发现不了新的意义了。
“这使写作变得粗野。类似生命之前的粗野。你总能辨识它,森林的粗野,与时间一样古老的粗野。惧怕一切的粗野,它有别于生命本身又与它不可分。你顽强奋斗。缺乏体力是无法写作的。必须战胜自己才能写作,必须战胜写出的东西。这事很怪,是的。这不仅是写作,文字是夜间动物的叫声,是所有人的叫声,是你与我的叫声,是狗的叫声。这是社会令人绝望的大规模粗俗。”
写作就是感知,感知一切,退化成野蛮人,退化成动物,靠灵敏的知觉,感受空间、时间和万物。感知,不仅仅是通过眼睛、鼻子、耳朵、舌头、皮肤,还通过每一个细胞,通过灵魂,第六感,用灵魂感知一切,超出自己的能力,你能做到,只要足够安静你能做到,你的视野会扩大,蔓延至整个地球,甚至会飞翔,像超人那样,在太空中审视整个世界。所有的脑细胞都调动起来,无处不在的联想,每一样不相干的事物都会发生联系,指头和鹿角,纸盒子和大白鲨,春天和快要死去的鱼……一切都会有联系的。杜拉斯所说的粗野就是要进入原始状态,冥想,像巫师一样。战胜自己,战胜自己写出的东西,是指战胜恐惧,对孤独的恐惧,对奇怪的文字的恐惧,因为在这种状态下,自己写的东西自己也不懂,要战胜恐惧感,不要怕,无论写出的是什么。
进入不了这种状态你就喝点酒,当然别喝醉。反正作家都得进入神经兮兮的状态才会写作,神经太正常的时候一般写不好。
“书里有这个,书里的孤独是全世界的孤独。它无处不在。它漫及一切。我一直相信这种蔓延。和大家一样。孤独是这样一个东西,缺了它你一事无成。缺了它你什么也不瞧。它是一种思想方式,推理方式,但仅仅是日常思想。”
孤独为什么是思想方式和推理方式?为什么又是日常思想?因为作家是一种特例独行的高级动物,作品的艺术性就是个性,而个性又意味着和其他人不一样,别人这么想,他偏要那么想。别人这么推理,他偏要那么推理。很多时候,读书就是读其中的思维方式的,怪异的思维,原来世界可以这么看,可以从一个平常察觉不到的角度看,作家看到的是一个和别人不一样的世界。我们写作,多数人只是为表达情感,其实更重要的是表达你的思维方式,你有独特的思维,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你想到的是别人没有发现的。思维异于常人,就是这样。在现代文学中,最最重要的就是思维方式。不在于你写了些什么,而在于你是怎么看待这些事物的,哪怕是很平常的事物。但这些思维又不是高深的哲学,只是一种个性化的日常思维模式,只能归类于日常思想,但又与众不同。很多作家都不理解这点,他们要么是为了完成一个故事,要么是为了表达一种情感,很少人知道真正的艺术是为了表达一种与众不同的思考,真的很少人知道。
“我想这正是我责怪书籍的一点,因为,一般来说,它们并不自由。通过文字就能看出来:书被制作、被组织、被管辖,可以说变得规规矩矩。这是作家经常对自己使用的审查职能。于是作家成了自身的警察。我指的是寻求良好的形式,也就是最通常、最清楚、最无害的形式。还有几代人死气沉沉,书写得十分腼腆,甚至还有年轻人。这是些可爱的书,但没有任何发展,没有黑夜。没有沉默。换句话说,没有真正的作者。应景的书,解闷的书,旅行的书。但不是嵌入思想、讲述一切生命的黑色哀伤的书,而是一切思想的老生常谈。”
杜拉斯所指的,是文字的组织,语言的组织,通常流行一种写作方式,大家都会模仿,很多人都摆脱不了模仿的痕迹。所写的东西,不管语言多么漂亮,是浮于表面的,不是沉下去的,没有真正的思想,只有一种假的,或者说是别人已经发现的思想,没有自己的思想。写生命,但并非真正的生命,有矫情,有造作的痕迹,可以看出来。很多作者吃不透灵魂,生命,简单的两个字,其实很复杂,极端复杂,生命是大的,甚至超过宇宙的边界。得这么想,你得看到一个巨大的生命体,不只是自身。不是自己,是泛生命,广博的,神一样的。每一篇作品都是为了这个而写的,要写出生命的存在感,作家就是为生命的存在感而写的;也可以说,是为了人生的味道而写的;还可以说,是为了人生的颜色而写的。因为,我们的日常生活,既没有存在感,也没有味道,也没有颜色。人呢,当有了自己的思想的时候,就会发育为一个孤独的个体,不在父母的怀抱中成长了。虽然这个世界上有六十多亿人,但每一个人都是孤独的,人无论是在世界的包围中,还是在历史境遇中,都有普遍的孤独感。包括人类在宇宙中,也是孤独的。很多时候,我们就是为了写出这种普遍的孤独感。比如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
“米歇尔•波尔特来的时候,我把那个地方指给她看,对她说有只苍蝇在三点二十分在那里死去。米歇尔•波尔特大笑。狂笑。她有理由。我对她微笑,这件事到此为止。可是不:她还在笑。我现在向你讲的时候,就是这样,是真话,我说的是真话,刚才讲的是苍蝇和我之间的事,这还没有什么可笑的。”
“事情并不严重,但这件事本身,全部,具有巨大的意义:无法企及的、无边无际的意义。”
“死亡时间的精确性反映出与人的共存,与殖民地民族,与世上庞大无比的陌生人群,与处于普遍孤独中的孤单人们的共存。生命无处不在。从细菌到大象。从大地到神圣的或已死亡的天空。”
“那一天。我约好要与朋友米歇尔•波尔特单独会面的那一天,没有时刻的那一天,一只苍蝇死了。”
“我瞧它的时候,突然到了下午三点二十分多一点,鞘翅的声音停止了。”
“苍蝇死了。”
“是的。是这个,苍蝇的死亡,它成了文学的移位。你在不知不觉中写。你写如何看着一只苍蝇死去。你有权这样做。”
杜拉斯曾经目睹一只苍蝇在墙壁上挣扎,然后死去,是自然死亡的。这件事让她受到很大触动,感受到了许多,一时难以说清,总之她觉得这件事对她而言意义重大。当然,对她朋友而言,这简直是个笑话。对世界绝大多数人而言,这都是个笑话,一只苍蝇,平淡无奇,死了算什么。杜拉斯还一本正经地告诉她的朋友苍蝇死亡的准确时间,仿佛死的不是苍蝇,而是总统。
我得说杜拉斯是个很勇敢的女子,咱们想想这事,这么大一个人,面对一只死苍蝇感慨万端,这事让谁听了不得说这人有毛病啊,吃饱了撑的。难怪人们都说作家是神经病,这么说没错儿。
作家就是这样,神经质,孤独,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在别人看来极为普通的事物,他也会从中发现不平常的意义。是的,意义。写作就是为了发现意义,活着的意义,死亡的意义。漂浮的意义,堕落的意义。孤独地审视,得出和普通人不一样的结论,没人理解,甚至会遭到嘲笑。作家是无法将孤独分享给他人的,也无法将理解分享给他人,懂的人太少。
由小及大,由表及里,写作的思维就是这样,涵盖整个世界,所有的生命,这就是境界,写作的境界。很多人写的境界很窄,他们只是模拟了生命,但没有看透生命,这是两码事。深度不够,或者故作高深,事实上,没有独特的见解。其实,无论传统的语言,还是新颖的语言,都可以写出人生的厚味。思维的延展力,生命的厚度,写作,要的就是这个。写作不是为了写出生活本身,不是,而是生活以外的东西,那东西离生活很远,甚至离生命也很远,也许离死亡很近,离宇宙的中心很近。
“写作像风一样吹过来,赤裸裸的,它是墨水,是笔头的东西,它和生活中的其他东西不一样,仅此而已,除了生活以外。”
生活不是文学,永远不要把生活本身当成文学。
能够取得大成就的作家,往往是从角落里杀出来的,名不见经传,突然就闯出来了。很多这样的例子,因为他们足够孤独。孤独是写作必须的,作家要养成孤独的习惯,不论成名与否,都要学会在角落里观察整个社会,一切生命,冷静,敏感,执著。在绝望中前进,以匍匐的姿态,低调并且坚忍,也许像一只史前的蜥蜴,在生命的荒原上前行。
文章评论
山石
好文章,收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