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人路过我的村庄——梅花三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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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 梅花三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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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的雪特别的大,一场接着一场,天气也格外的冷。这是我活了十五年来最难熬的一个冬天。渡过这样寒冻的天气,对我来说是个考验。

    噼哩啪啦……

   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从村头老杨家传来,他家大小子今天娶亲。

   唉,年轻时候的好奇和毛燥已经磨平了,这些个热闹任凭着阿黑和二黄这些狗娃子们去。不过,目送着他们灵活飞跑着远去的身影,我有些感伤。确切地说,是这鞭炮声音让我感伤。

   我活的太久了,行动迟缓,老眼昏花,每日里不想出院子,只想找个朝阳、温暖舒服的地方卧着。村里的人看见我时总是说:这狗,太老了呢。
   
   都说人类老了愿意回忆过去。我们也一样。这噼哩啪啦的鞭炮声响起时总是伴有大事发生,我对此不知是喜是悲,只是觉得这响声炸在胸口,像闪电一样,牵扯着照亮了过去的岁月,让我又看见了那些来来往往路过这个村庄的人,看见了在这个院子里出出进进的鬼魂,看见了我这走了好久、也许很快就要
结束的一辈子。 
 
     
               【 幸 福 】
 

      我来这个家里,是十五年前的春天。母亲生下六个儿女,几个月后陆续都各奔东西被人抱走了。老主人把我抱回来后, 我在院子里嚎叫了两天两夜,终于祛了生,服贴下来,把这里认作了家。

   家里老少三代四口人。座北朝南三间房,侧面盖有仓房,院子很敞亮,前后都有菜园子。老主人一生务农,老伴因病早走几年了。儿子军子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学了木工手艺,活做的远近闻名。娶了个一脸俊俏、性格温顺的媳妇兰芝,生有一个可爱的闺女燕儿刚刚四岁。家里的生活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家里蒸蒸日上的气息很旺,我虽然眼里只有黑白灰,看不见五颜六色的欢喜,但从鼻子里嗅到的都是暖融融、甜滋滋的味道。那时的村庄,人很纯朴,家家生活虽然不富裕,但左邻右舍都和睦融洽。谁家做个好吃的,经常东一碗西一碗地送去尝尝。村里的狗也差不多家家都有,你来我往很是热闹。

   白天,我经常跟着老主人下地,自由自在地在村里村外戏耍。村头的老榆树下,地里的麦苗豆枝垄边,小路上的牵牛花旁,小河边的草滩里,都留下了我的痕迹。后来,我还在转悠中认识了阿黑和二黄的爹,那时他们和现今的阿黑、二黄一样年青健壮,和我互为兄弟。我们经常一起追逐着鸡鹅笑闹,一起结伴儿向老牛示威,当然,有时会撕打成一团,为了那个有着毛绒绒大眼晴的阿花彼此之间醋意十足、虎视耽耽。

   我最喜欢晚饭后,清凉的院子里,老主人抽着旱烟袋,一壶浓茶,听着戏匣子里奇怪的咿呀声。我和燕儿跑来跑去的玩耍,时不时会被老主人笑骂一句,或是用粗砺的大手摸一下。夜风刮过来,房间里残存的饭香、菜园子里水灵灵的蔬菜清香混杂在一起,让我舒服得想绕着圈子玩自己的尾巴,我想,这就是幸福的味道吧。

    第三年的秋天,家里翻盖房子上梁时,我终于第一次听见了鞭炮声。那噼里啪啦、接连炸响的声音,把我吓得魂飞魄散,一溜烟冲过人群,疯跑到院子外远远的地方大声地狂叫,惹得全家和来帮忙的人哈哈大笑。房子变成了大瓦房,兰芝里出外进,脸上红扑扑的,嘴里哼着歌儿。燕儿叽叽喳喳的像只小鸟儿。晚上,老主人坐在院子里,我卧在他的脚下,看见他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听见他向着天上的星星说:老伴儿啊,咱家住上大瓦房啦,你要是活着多好啊。

    夜深人静,星星在天上眨着眼,我伏在窝里,仿佛听见了家里主人们酣睡时平静安然的声音。看着新建的三间大瓦房,想着每天的滋润生活,我心里满足啊,这样的日子多美啊!我得好好保护这个家,想到这,忍不住猛站起来,大声向黑暗里那些那些未知的危险示威:离我们家的幸福生活给我远点!

   那天,我为自己白天的表现懊恼,多好听的鞭炮声音啊,因为那是和笑声连在一起的。


             【 变 迁 】
  
  
 
时间过的好快,五年过去了。燕儿越长越高,上了小学二年级。老主人的行动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出去时,我经常不小心跑在了他的前面,然后只得再回过头来寻他。他摸着我的头说:你长大了。

   我是变得更强壮、更威武了,在无数次比武打斗中,我做了村里的狗王,阿花成了我的伴侣。我们经历了自己的孩子被抱走的痛苦,也在痛苦中学会了无奈接受生活的不如意。

   不仅我们变了,村里也有了变化。渐渐的,我发现,村里的年青男人越来越少了。他们有的结伴,有的孤单一人背着行李,走出村口。夏天地里忙碌的多是老人和妇女。直到过年时,村里才有了热闹的气息。回来的男人们穿着一新的走东家串西家,聚在一起,烟雾缭绕,嘴里吐出最多的就是两个词:城里,钱。我不知道这两个词代表着什么,但谈到这些个词时,人人的脸上都有了欲望的光。

   年后,家里的气息沉重起来。老主人、军子、兰芝在房子里一忽声音高,一忽声音低,兰芝还哭了。我看着这一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哭可不是好预兆。晚上,燕儿抱着我也哭了。她委屈地对我说:爸爸要出去打工了,他说,打工可以赚到好多钱,可以给我买好看的新衣服,买好多好吃的。可我不愿意他走,爷爷和妈妈也不愿意。我不知道打工是什么意思,但燕儿哭了,我难过,不由的也跟着呜咽起来。

   几天后,军子还是背着行李和村里的其他人一起走了。家里少了顶梁柱,一下子显得空旷起来。老主人的背好像更弯了,每天在地里干到很晚才回来。晚上,我多次听见,兰芝在嘤嘤地小声哭泣。燕儿的小脸也阴天了,不和我玩了。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啊?我蔫头搭脑的也把尾巴垂下去了。

   这样沉闷的日子在飘雪的年前终于有了改变。兰芝忙着洗东西,把家里家外收拾得干净利落。房子里各种好闻的味道飘出,我还得到了一大块肉骨头。燕儿对我说:要过年了,爸爸要回来了!我每天跟着老主人站在村头的老榆树下,向通往村子的那条路张望。我知道,他是在等军子呢。

   是军子的味道,他回来啦!远远地我就闻到了熟悉的气息,我一边向着房子狂叫,一边飞跑出院子扑到他身上,用热乎乎的舌头舔他的脸。他黑了瘦了,手上提着大包小裹,都被我扑到了地上。全家都迎出来,燕儿飞奔到爸爸的怀里,兰芝站在门口羞红着脸笑着,老主人的眼晴里有了泪光呢。

   这个年过的很喜庆。军子挣到钱了,还当了一个装修队的小头儿。全家都喜气洋洋的。燕儿穿得像花蝴蝶一样在村子里飞,我也跟着她的后面撒欢。

   军子说:今年的鞭炮要多放,我们家有钱了。等我挣到大钱,我就在城里买房子,把你们全接城里享福去!

   这天,我站在院子里,对震响的鞭炮声有了新的认识,钱、城市是个好东西呢!

  
            
【 聚 散 】

   军子这次走,全家都比上一次轻松了许多。老主人脸上有了得意的神色。兰芝在村里走路头也昂了起来。谁让人家的军子这么能干呢,刚出去一年就挣到了钱,还当了头儿。那日子还不是越过越有啊。等着全家搬城里去当城里人啦。

   日子一天天过去,兰芝的脸却一天天的阴了下来。女主人恹恹的,家里便没了生气。老主人话越来越少了,经常听见他叹气,人病了一次,军子也没回来。燕儿对我说:爸爸怎么不来信了呢?我和爷爷、妈妈都好想他啊。

   过年时,村里的男人陆续都回来了。直到大年三十,军子也没回来,倒是托人捎了钱回来,也让人捎了话儿,说是有份大的装修活儿,东家急,给的钱多,不回来了。随着捎信人的这些个话,村里还渐渐传开了一些难听的,说是军子在城里有了一个相好。听到这话时,兰芝的脸惨白的吓人,人摇晃着险些摔倒。老主人拧着眉毛,表情像是冻紫的萝卜。

   年前忙乎好久的锅碗都冷了下来。兰芝病了。勉强的年夜饭吃的很快。家里第一次没有放鞭炮。

   难熬的年过去了,兰芝坐起来,人瘦了好多。她强挤着笑对老主人说:爹,他们眼红咱们家挣到钱了呢,别听他们瞎说。

   这一年过的好别扭,总觉得哪里缺了什么。燕儿什么也不知道,除了在家里嚷嚷想爸爸时掉几滴眼泪,每天仍旧欢声笑语地。在她眼里,爷爷、妈妈和往常没什么不一样。我却感觉到了,一股压抑的气息笼罩在家里,浓浓的。老主人腰身更佝偻了,他的眼晴昏花了,经常拿错东西。我看到了他担心得揪成一团的心,我知道他愁呢。

   过年的时候,军子还是没有回来。理由还是忙。年后,兰芝背上包离开了家。老主人扶着门框、肿着眼晴说:兰芝啊,别去了,军子不是那样的人。兰芝滞了一下脚步,没回头,哑着声音说:爹,回去吧,照顾好燕儿。我就是看看军子去。

   我追着兰芝跑到村口,被兰芝喝斥着,灰溜溜地停下了脚步。我委屈呢,这是怎么了?

   半个月后,下着雪的那天,兰芝回来了,她憔悴了许多,头上没有包上围巾,头发有些蓬乱,神情落寞,好像老了几岁。我欣喜地冲上去,摇着尾巴,围着她撒欢,被她踢了一脚,我委屈极了,跑回窝里呜咽。老主人站在门口,见状,颓然地佝偻下腰身,眼晴一下子暗了。

   夏天的时候,军子终于回来了。他改了发型,身上的气味很陌生。夜晚,家里发生了激烈的争吵。老主人打了军子耳光,兰芝悲怆的哭声和燕儿惊恐的哭声混杂在一起回荡在院子上空,左邻右舍都关上了门。

   半夜了,老主人还在院子里不愿意进房间。借着旱烟袋的一闪一闪,我看见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流下了浑浊的泪水,我听见他呢喃:老伴儿啊,这个家要完了。

   第二天凌晨,军子离开了家。我默默地站在院门口看着他走远。迷惑,这个人是军子吗?

   一个月后,兰芝和军子离了婚。他领着燕儿离开了这个家。说是也去城里打工了,要自己养活燕儿长大。我呜咽着追着长途汽车跑了很远,狂叫着让她们留下。燕儿流满泪水的小脸在车厢的后窗上,越来越远,越来越淡……

   空荡荡的房子里只剩下老主人一个了。他步履蹒跚,摸着我的头说:我已经七十二了,要死了,只有你陪着我了。

   老主人不能下地干活了,他也不用干活了,军子经常给他邮钱。他在城里娶了那个女人,两人没有孩子。有一年过年他们回来了,我不喜欢那个花枝招展的陌生女人,忍不住对着她狂叫,被军子狠狠地踢了。军子要接老主人去城里,老主人没有答应,说自己在村里生活习惯了,不愿意去城里住楼。每天,我们俩大都在院子里转悠。有时他也会站在院子门口,茫然地向远处张望。他还经常呆呆地在军子亲手做的棺材旁坐上一坐,嘴里叨唠着:老伴儿啊,我很快就陪你去了啊。

   三年后的秋天,灯熬干了,老主人再也没有走出房子。燕儿回来了,她长高了,人也变了模样,再见到我,表情有些漠然。城里的生活把她改变了。军子回来了,村里的人也都来了。他们把睡着了的老主人抬放到棺材里,我慌张地在棺材处绕来绕去,呜咽着用爪子挠着棺材,老主人啊,你怎么不起来了呢?

   家里终于又响起了鞭炮声,有人说,活过七十五岁,是喜丧,要放鞭炮的,只是这次的鞭炮声却伴随着一片哭嚎声。

   这个家一个人也没有了,铁锁冷漠地挂在房门上。军子走时,摸着我的头说:没法子带你走,城里不让养狗呢。他把我托付给邻居,说是方便时就给我点吃的,别让我饿死。

 
   北风挟裹着雪花打着旋儿吹过来,好冷啊。远处的鞭炮声已经消失了。活了一辈子,我已经明白,生与死、幸福与不幸都是在自行地发生着,与鞭炮声音一点都没有关系。我那离去的老主人和我的老伙伴们,还有这以前、这之后无数生活在这个村里逝去的人,他们来到这个世上,被安排路过这个村庄,停下来,在鞭炮声的起起落落中,上演着无数悲欢。而我,至今还没有停止。

   我流浪了两年了,如今十五岁了,每天我仍旧在这个家里坚守着。我的耳朵不灵便,腿脚也迟缓,抢不过那些个年轻力壮的家伙,有时一天也吃不上一次。村里善心的人看见我,会扔给我些吃的,说:好可怜呢,活不了多久了。更多的时候,我就卧在已经破败的窝里,有时会扒在窗台上向空荡荡的房间里看,恍惚中,我看见年青时的军子领着兰芝,抱着燕儿一家欢笑着回来了,看见慈祥的老主人领着老伴儿来接我了……

 



文章评论

寒梅

看着这篇文章,想起我养的两只狗狗,一只叫小雪,一只叫花花,他们是母子,在一起十年,我搬新家,他们都相继死于车祸,永远离开了我,成了我心中永恒的记忆。

故乡天下飘雪

题目:《给你清晨的问候》 这不是那缕青烟/ 楼房,车流/ 没有她的空间/ 她是我遥远的故乡/ 她是我米香的味甜/ 她是我金色的收获/ 她是我洁白的爱恋// 请让我问候你/ 我看见城市的上空/ 蒸腾的热气/ 母亲的围裙/ 父亲的鞋底// 正是那些最平凡脆弱/ 默默的给我遮挡风雨// ————故乡天下飘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