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箫声

清明临近的日子里，山民们购香买纸，忙着祭奠亡灵。村东面的坟山上，终日飘散着悠悠的香火，与低沉隐晦的天空融为一体。多半杂草丛生的坟皆露出新土，显得极是凄凉壮观。

我不禁又记念起一个女人——四柄妈，倘若她还健在，今年正是六十寿辰。她较我母亲长五岁，生前是我家邻居，两家仅隔着一层薄薄的板壁。她和我母亲从淳安移民来的时候，都还是标致丰满的少妇。然而，她死的过早。

四柄妈早年丧夫。

山里的活儿又苦又重。寒冬腊月，是伐木的最盛季节；春日涨水，又要忙着放排“赶羊”，那通往集镇弯曲危险的小溪，唯有硬汉子才行得；待到炎热悠长的夏日，满坡的绿茶要抢着采制，还要沿陡峭的山道挑到山那边……。四柄妈在这艰难苦涩的岁月里跋涉，洒尽了泪和汗。大抵女人流干了泪水，便能同男人一样坚硬有气力。

——她白嫩的肤色已跟男人一样粗糙，轻盈动人的步伐已如男人一样沉重。而失去父亲的四柄，在母亲血和汗的浇灌下，居然出脱成一名强悍标致的小伙子。

山里女人的希望总寄托在男儿身上。

那年，四柄穿上军装，显出应有的风度。四柄妈逢人便说：“这是祖宗的光彩，是风水好！”可此后，她不免有些寂寞孤独，好在她与我母亲甚是谈得来。在昏暗闪烁的煤油灯下，两个女人常谈至夜半。每每说及四柄，她总是眉飞色舞的，浑身是劲，脸上也放出奇特的光彩。有时我母亲漫不经心的，甚至打起盹来，而她居然更加有兴致。即便是山谷里呼啸的风声和野兽的哀鸣，也不曾使她打一个寒颤。

四柄的确是山里有出息的郎辈。有年春上，部队寄来了立功喜报，四柄妈目不识丁，但识文断字的后生告诉她那是赞儿子时，她竟一口气跑到远处的山崖上哭了，那正是十五年前丈夫伐木失手的地方。后来四柄提了干，村里老辈人说她前世修善积德，今生有了报答。

我母亲羡慕道：“柄妈，郎儿当了官，你也该歇着了。”

四柄妈笑道：“郎儿际遇，是自家好。”

有一回，四柄邮来了一张四寸的彩照，威武英俊，四柄妈反来复去端详个够，方才递与我们看。她指点着四柄眉毛中的一粒痣对我们说道：“这痣生得好，柄儿命相好。”我惊诧地望着四柄妈，看她那甜滋滋的模样，心里不禁也泛起一股甜蜜的涟漪。

冬天来了，山里的冬天寒意料峭。虽然远山有隐隐的伐木声，但近处村落的生活节奏，却仿佛在寒冷的空气中凝固了，显得毫无生机。三五成群的女人，围坐在门前，晒着暖融融的太阳，纳鞋底或闲谈。他们谈村里的郎辈，谈将来的梦，也谈老辈，谈故乡的往事，忆已逝的悲哀和欢乐。

我惊异地发觉，四柄妈脸上近来失却了一股神气，大抵因为四柄好几个月未来信，只单单寄来百余元钱的缘故。我劝她去部队探望一回，免得如此惦记和眷念，她反觉得这样不妥也不好，便托我代她写了封略带责怪的信。有天夜里，外面瑟瑟地落着雪，村落颇寂静。平日里一群很威风的猎狗都躲进屋里了，唯有山溪潺潺的流水声。约莫子夜时分，四柄妈在大哭，这年老女人的哭声，在寒冷的雪夜里显得尤其悲伤凄凉。我母亲很命地捶板壁：“柄妈！柄妈！你怎么了？”我急得正欲开门，四柄妈的哭声则止住了。稍过片刻，她无力地回答我们，说刚才做了一个吓人的怪梦。

第二日，四柄妈起床很迟，我请她过来吃早饭，饭间才晓得她昨夜梦见四柄死去。我们都笑说这是吉祥的梦，是好兆头。然而，她似乎半信半疑，默默地望着我们。

天气复放晴了，浑浊的阳光乏力地射到村落上，山谷里又响起古老而富有节奏的伐木声。有天清晨，四柄妈不声不响地锁上门，天黑了，才蹒跚回来。原来她捎上香火去十五里外的齐云山为儿子祈祷了。

时节进了暮冬，山里人纷纷办年货，但四柄妈竟然卧床不起，一个强硬的女人终是承受不了这精神的折磨。她的过去、现在、以至于将来，都是和远方的四柄紧紧连在一起的。这是她唯一能看见的希冀，也是她一生的结晶。倘若在这道上再有不幸，那么她那始终隐隐作痛的心灵，将会完全破碎和幻灭。

我和村里的郎辈将她抬到县医院，医生诊断后，摇摇头，示意准备后事。

我们无奈，又顺着艰难的山道往回走。此时大山沉默了。

村里的妇人们见状，无不声泪俱下。他们骂老天爷无眼，为什么灾祸总是降临到善良人身上。

一日，四柄妈倏忽清醒过来，她自知是回光返照，死期已至。将我唤到身边，颤抖地将一张两千元的存折交给我，托付道：“柄儿回来，代我交给他，他还没有成亲，要用钱的。”

一个活生生的人，谁会料到就这样去了，去得如此简单。

四柄妈安葬的这一日，有人望见山道上来了位穿军装的，还跟着两位着便服的中年人。我们料定是四柄奔丧归来了。

四柄的确是归来了，然而我们都呆的半天喘不过气来，哪里敢相信军人手中的骨灰盒里竟盛着威武的四柄。更不敢相信他牺牲已半年有余了。

四柄妈在催人泪下的唢呐声中去了。这是一个悲壮的葬礼。天空中飘着细雪，山谷里溢着寒气，女人们毫不压抑地哭泣。可她离开人世之纪，却是含笑的，她感到满足，因为这世上还留有她的希望和化身。她苦了一生，累了一生，象大山一样深沉寂寞，象涧流一样匆匆忙忙……

我捧着四柄妈遗留的两千元钱，心灵在震颤，我仿佛又看见了四柄妈——一个山里女人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