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辈人

个人日记

 

显赫与平淡究竟对于人生会是怎样的结局,谁都无法预料,我的祖父母和外祖父母就是两个绝然不同的版本,想起他们的故事,总是让我陷入无限的沉思

                                                                         —————   题记

祖父母             



        我没见过祖父母,就连父亲也对他们没有任何印象,因为父亲是遗腹子,况且祖母产下父亲仅一个月,也离开了这个人世。父亲是远房的穷亲戚抚养成人的。对于祖父的形象,我还是从家里珍藏的一本陈旧的家谱中获取的,他长得有些胖,看上去很温和,面相根据易经或者麻衣分析应该是大富大贵,他是晚清最后的秀才,然而英年早逝,死于非命。祖母的形象却一点没有,因为家谱中不记载女人,更谈不上画像了,只知道她裹有一双小脚,是大户人家的闺女。

父亲从来没有说到过自己的上辈人,不知道他是一无所知,还是不愿意提起。母亲在世的时候间或和我讲述父亲家族里的故事,那些故事母亲自己也是听来的,早年,乡间故里的老辈都喜欢谈论我的家族,在不断的复述过程中就更增添了许多传奇色彩,加上故乡早在近半个世纪前便消失了,现在依然沉没在千岛湖水底。故事里的环境氛围完全凭借思维和想象了,无法寻找现场的考证。

曾祖父是乡里受人尊敬的举人老爷,族谱中记载得很详尽,当然这也是族谱里荣耀的一页,遗憾只是取得功名以后竟不曾落得官做,但颇积累了些家产,房屋、田地、山场,银子、古董应有皆有。祖父兄弟三人,排行老大,虽为秀才,却不比举人老爷逊色,练就一手绝佳书法,乡间牌坊题字,祠堂里考究的碑文,甚至后山坟头的小刻,多半由他一挥而就。

祖父嗜酒如命,他的书法必定要在醉意中方显灵性。有次为乡间一家酒肆题写门前的招牌,掌柜的为他斟满一碗酒,在去盖酒缸的片刻,祖父已经一口饮尽,待掌柜回过头来,看见碗是空的,责怪自己怎么开了酒缸居然没有斟酒。店堂里的人大笑。祖父又喝了第二碗,终于提起毛笔,饱蘸了浓墨,写下步云酒家四个大字,满屋里的人都喝彩,掌柜也很满意。

身为举人老爷的哪些家产竟是这个家族的祸根,他来不急安排就撒手而去,祖父兄弟三人便开始争夺。祖父的慈善和文弱决定了他的失败,在一个酒醉的夜晚,他被二弟残杀,倒在门口的血泊中,年仅二十八岁。

其时祖母腹中正怀着我父亲,这位小脚女人开始了她的复仇之路。变卖家中所有财产,蹒跚奔波上诉,封建社会里一个弱女子又有多少能耐,她终究还是失败了,没有成为小白菜那样的戏剧人物。在坚强地分娩我父亲之后,便含恨离去,死前只是说了一句话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他们,声音使得送终的亲戚不寒而栗。

杀害祖父的凶手,也就是他的二弟,自从我祖母死后,传说他的家中的确时常闹鬼,夫妻二人一到夜间就看见我的祖母手提菜刀和绳索站立眼前,过着终日惶恐不安的生活,不久双双选择了自杀这条不归路,使人们大惑不解的是他们夫妻居然吊死在家族的祠堂里。

母亲常说这就是报应,祖上在阴间动了家法。

家产耗尽,兄弟残杀,这个家族算是彻底败落了。沦为孤儿的父亲过着苦难的生活。解放后父亲的成分当然就是贫农,使得兴起的家族很荣耀,因此也做成很多事情——父亲解放初期便加入了党组织,姐姐**期间被推荐上大学,我和弟弟光荣入伍……

离开故土以后,堂叔一家始终和我们在一起,他父亲是杀害我祖父的凶手,按理他和我家有不共戴天之仇,可是彼此都没有任何感觉了。事过境迁,那些噩梦永远埋藏在美丽的千岛湖了。

只是父亲甚至堂叔都不再热衷积累家产,变得乐于施舍。

我心中总是充满一种神秘,不再奢望从父辈手里得到所谓财产。

外祖父母           

兴建新安江水电站的时候,外祖父母跟随舅舅移民到离我们很远的地方了。外祖父是村里的一个人物,母亲说他读了九年私塾,十岁进学堂,可是九岁就开始抽烟了,十二岁还在吃母亲的奶,真是笑话。

外祖母是个很会生孩子的女人,不存在计划生育的问题,据说她总共生了十三个孩子,可是活下来仅三个,我母亲,小姨和舅舅。母亲生我大姐的时候,外祖母稍后才生了我舅舅,外祖母的身体虚弱。舅舅便吃我母亲的奶水。姐姐喂弟弟奶,现在看来真不可思议。

我小学毕业的时候才见到外祖父母,他们已经老了,外祖父全然没有文化人的影子了,完全彻底的农民形象,谁会相信他曾经也做过书生,只是还担任着生产队的会计,表明他还是个识文断字的老人。他真正的文化表现是在春节的对联上,村里人都来托他书写,他的毛笔字其实也很一般,却贴满了村落所有的门口。他常常抽着烟悠闲地去给人家拜年,在人家门口总要停下来欣赏自己的作品,这个时候主人会热情地递给他一支香烟,夸奖他做的对联很喜庆,他从不沾酒,却有点飘飘然。

外祖父以为对联是过年的重要内容,至于自己的家中,春节的时候几乎有门的地方都贴有对联。在鸡舍门上他贴着上联五谷丰登,下联六畜兴旺,横联一个字。在衣鞋柜上也写道岁岁穿新衣,年年走老路,据说这个对联有人曾劝说他揭下来,外祖父辩解说自己没有任何政治含义。外祖母不喜欢太多的对联,她不识字,总是数落外祖父浪费纸张笔墨。

外祖母在我的记忆中是个不断呻吟的病人,我见到她的时候就说病得不轻,但她并不去医院看医生,所以也不知道得了什么病,依然在呻吟中干事情,过生活,从来没有躺在床上,她自信一时半会死不了,母亲说外祖母八成是孩子生多了虚弱。

外祖母是村里有名的接生婆,干那种事情她却很麻利,她自己说这是行善积德。村里谁家媳妇怀上孩子了,便早早地送来鸡蛋跟我外祖母沟通,和她推算生产的日子,示意早做准备,她的行当是没有报酬的,但外祖母总是吃力地迈动那双小脚,呻吟着奔赴紧张的场面,好在从没有出过意外。看见那些被她接生的郎辈有了出息,她竟当面述说他出生时的情景,充满一种自豪和兴奋。

我觉得读了九年私塾的外祖父,居然只是换得一个小队会计,的确是毫无作为,虚度光阴,或者私塾里不曾有收获。外祖父却总是笑得很开怀,他认为知识多少不在于换取到什么,而在于实际应用,他满足于在那方土地上获取的尊重。

烟草是外祖父生命的一部分,他抽的是自己亲手种植的旱烟,味道很呛人。生产队的账本都是在他吐出的烟雾里被精确地完成的,外祖母笑说他做帐的时候就如同在烧一座砖瓦窑,烟雾冲天。

有一年生产队年底分红时外祖父做的帐竟然错了好几笔,为此他十分羞愧,因为那年队里收回了外祖父的自留地,他的烟叶没有种植,做帐没有旱烟就等于没有算盘。这次的差错使得队长不得不退还那块烟叶地。

外祖父还知道一些气象知识,在那个年代对于村落的农事起了很大的帮助,他对于黄历的理解也受到村落的敬仰,婚丧嫁娶,建房架梁,外祖父必然是桌上客,因为此前在选定日子方面他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村里人相信他说的黄道吉日。

有一年舅舅来信报丧,说外祖父在一个早晨悄悄离开人世了,头天夜里他还是有说有笑的。他的身体远远超过我的外祖母,谁会料到他竟然先去了,没有遗言。

又一年,外祖母在一个夏季的中午靠在房间的板壁上休息,孙女去喊她吃中饭,可是再也叫不醒她了。

外祖父活到七十八岁,外祖母活到八十七岁。母亲两次得到噩耗后,竟没有哭出声来,只是流着泪说:算是高寿了,没有受到折磨,他们行了许多善事。

外祖父母都是平凡的人,可是他们生活得极其充实。直到今天回忆起他们来,我才真正感觉平淡是丰富多彩的人生。

文章评论

徽州女人

[ft=,2,][ft=#cc0000,,][ft=#000000,,][ft=#cc0000,,][em]e179[/em]好文笔啊[/ft]!,[/ft][/ft]朴实、细腻、情节吸引。不可否认,你[ft=#cc0000,,]的文章[/ft]确实很好看。[em]e163[/em][/f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