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箫声

漳河是我的母亲河，她从茫茫绿色山野中奔涌而来，将我的故乡“渔镇”分割成河东与河西。在这里她放慢了脚步，张开了怀抱，略做小憩，之后又匆匆流向率水，汇集到新安江。这个不起眼的地方远古曾经是“七省通衢”的水陆货运中转站，“渔镇”地名亦由此演绎而来，残存的七座河埠头依稀可见旧时的繁华。

 记忆中的这条河流总是清澈见底、美丽动人和满载着述说不完的风情，她几乎占据了我整个童年，影响着我的人生。

清晨，小镇还在寂静中熟睡，河面升腾着薄薄的雾气，世界非常的神秘。母亲用温柔的声音和无奈的双手把我从床上推醒，我知道这正是家家户户挑水的时间，小镇祖祖辈辈都喝着漳河甘甜的“乳汁”。河流不仅孕育了文明更孕育了生命。虽然我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却已经开始有了担当。

家门前生长着一颗硕大的乌桕树，树干的根部已经遭受过雷击形成了焦炭和空洞，也倍加显示了它的古老和沧桑， 由古树往前原是一片滩地，后被改造成生产队的蔬菜地，用密集的竹篱笆围就。我要挑着一担与年龄不相协调的水桶穿过两旁筑扎着篱笆地面长满杂草的小路来到河畔，半里多地的行程于当时似乎有些漫长，尽管只能承受半桶水，中途还是需要歇上一肩。夏季里，篱笆内滴着露水的瓜果，如黄瓜、西红柿等都充满了诱惑，那的确是个饥饿的年代，苹果和梨子是不能奢望的。篱笆上爬满的五星花和喇叭花在晨曦中绽放色彩，我却丝毫没有也无法感受到自然的美丽和神奇。待到挑满一大缸水，两只裤腿已经被露水沾得湿漉漉。母亲说：“歇歇吧，裤子很快就干的，过会还要上学呢”。

漳河在夏日的傍晚迎来了她最欢腾的时刻，无论是大人孩子，男人女人都尽情跳入清澈的水中，沐浴身心的疲惫，享受天性的愉悦。有一回，河埠头上一位漂亮的浣衣姑娘侧眼看到水中赤裸的酮体，羞涩得脸通红起来，虽然衣服已经洗好，但依然没有离开。不知道哪位好事的后生从水中大喊道:“晓兰，晓兰，嫁给我吧！”，随后就潜水到河埠头边倏忽把这个叫晓兰的姑娘拖入水中，结果意外地发现她居然还不会游泳呢，这可是小镇的例外，河面顿时响起了一阵又一阵的欢笑……。后来晓兰果真嫁给了那位毛头后生，还在河埠头上举行了婚礼，鞭炮的碎屑布满了平静的河面。

还是蹒跚学步的时候，母亲每每浣衣时总牵扯着我，那时我最喜欢将双腿放进清澈的河流中，看成群的小鱼苗来吮吸，身体痒痒的，和它们玩着游戏，不愿回家。

我第一次跳入水中的时候，也才五六岁，在水面蹦了几下吃了两口水后就沉入水下了，但很快就被大人托到水面，另一个稍大的孩子即刻就将我拖拽到浅水区，双手兜着我的下巴教我游泳，不日就学会了。家里人不知道发生过这样一幕，河里的人似乎并未惊奇，救我的人也不曾宣扬，更没觉得自己是个英雄，一切都是那么的平常，不需要任何的感激，我至今也不记得是谁救了我。这样的事情确实太频繁，小镇又有谁孩提时代不是如此冒失地跳入水中的呢？可从来没有传出谁家孩子被溺水身亡的噩耗。

此后，我便开始游走在河滩，沉浸于河流。与今天的孩子相比，那是何等惬意、纯净、奢侈的童年。

有一年，两位刚从上海下放到“河西生产队”的男女知青，在一天中午，偷偷地跑到离开小镇三里以外河的上游洗澡，或许是一对恋人，想避开小镇的喧闹，寻求属于两人的空间。可他们不知道水性，更不熟悉河道，结果很快溺水了。幸亏被激流推淌到下游的河滩上，让一位放牛的老者发现，迅速将他们卧放在牛背上吐水，救了他们年轻的生命。当晚，放牛的老者在我家门口的老乌桕树下乘凉时笑说：“这对后生！真好笑，醒来还一个劲地讲水真甜，不要命了，不要命了！”听得众人都捧腹大笑起来。

………

“母亲河”虽然尽显了她的美丽，温柔和善良，但也无法遏制咆哮与哀伤。

多少次，肆无忌惮的洪水无情地淹没庄稼，摧毁房屋。好几年端午时节，我畏缩在母亲的身旁，目睹洪水一步一步地漫到家门口，看从上游漂下来的家具和牲畜。有一年，家里的一栋老宅就在洪水中慢慢倒塌。

大雨倾盆，洪水泛滥。而每每此刻，公社“革委会”陈主任则一边组织抗洪救灾，一边在河埠头上召开现场批斗会。他偏爱这种刺激。他独自高呼口号“与天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看得出，他的确非常好斗，也非常快乐。然而，跪卧在劈开的竹片上那个所谓的“五类分子”则痛苦万分，膝盖流淌着鲜血，任雨水冲刷，流入漳河。其实这只是个能写几句诗词，画得几幅画的文弱书生，早年镇上人都尊称他“章老师”。据说新中国成立之初，他的兄长逃到了台湾，于是“运动”中他无疑就成了“对象”。况且他在某个子夜居然还摆弄过家里一部陈旧的半导体收音机，被警惕的邻居报告为“电台”，迅即就被“革委会”抄了家，其实他和兄长一直失去联系，可谓“生死两茫茫”。

洪水还没有退去，被斗难捱的章老师在暴雨如注的深夜投河自尽了，亲人们躲在家里哭得死去活来，之后索性将他珍藏的字画一股脑儿地抛入滔滔大河，随他一同而去。半个月后才在漳河的下游几十里外寻见了他的尸体，竟无人诧异。

因无法忍受陈主任“嗜好”的这类批斗方式，和章老师遭遇相同命运的“五类分子”，在我童年的记忆中至少出现过五六次……。

岁月荏苒，时代变迁。母亲河静静地记录了小镇的荣辱兴衰，见证了两岸子孙的喜怒哀乐，她总是以极大的热情和宽容回报着小镇。

——自尽于她怀抱中的人终于得到了平反。淹没的土地变得愈发肥沃，早被分给了村民。摧毁的老宅屹立起更加坚固的高楼。新兴的工厂和作坊都纷纷在她的身旁开辟建造，人们除了收获还是收获。

渔镇迎来了最富庶祥和的时代。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漳河开始渐渐变得狭窄，水变得浑浊，散发出一种腐臭的气味，成为排污的去处。甘甜清澈的“乳汁”仿佛是久远的梦幻，戏水的场景也消失的无影无踪，绿色的滩地也已被淘沙的机器开挖得千疮百孔。母亲河不堪重负。

小镇在灯红酒绿中通宵欢唱，独自陶醉。谁又曾听见了母亲河在暗夜里挣扎、哭泣？我伫立河畔，陷入无限的回忆和沉思。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来祭奠还是来呼唤。

我更期待着母亲河的苏醒……

                                                   作于二0一三年六月二十五日夜